2 圍坐讀信
柳兒的消息很可靠,沒過兩日,陳知州的人就到了。
來的人不多,就一個婆子,身後跟著兩個大丫頭,卻是帶著小廝馬夫,足足趕了五輛馬車的。那婆子生得平常,隻是一雙眼睛厲害,往那一瞪,人就開始慌了。
這回不是挑瘦馬,而是挑丫鬟。丫鬟怎樣才好呢,水笙覺得老實點就夠了。就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沒多吭聲,也不去看那婆子。
婆子倒不嫌棄水笙有些胖,反倒覺得看上去是個憨厚有福氣的模樣,第一個就點了她。
水笙鬆了口氣,又擔心地看了看柳兒,柳兒朝她微微笑了笑,並不擔心。
果然,隨後婆子點了十來個姑娘,當下換了帖子,就帶走了。
幾乎就是半天的事情,水笙就坐上了馬車,去了陳知州的府上。
柳兒拉著水笙的手,問她怕不怕。
水笙老老實實點頭,說:“怕,不知道是個什麽地方。”
“那你就想想水災的時候,你可瞧見比水災更可怕的麽?”
水笙身子一僵,寒毛都快倒豎了。是啊。還有什麽比水災更可怕的,在人牙子那裏好歹還能吃上個饅頭,如今又給大戶人家當丫鬟,說不定去了陳知州府上,能常常開葷呢。
想到這裏,水笙就稍稍放鬆了一些,“嗯。”
“你爹娘呢?”
“不知道去了哪裏。”水笙頓了頓,不知道怎麽說,索性不說了。
靜了一會兒,柳兒估計水笙的父母肯定是死了,隻是水笙不知道。柳兒替水笙難過了一會兒,又問了:“那是你自己賣過來的?”
“是隔壁的張嬸子帶我來的,她說能吃飽飯。”
柳兒眉毛一皺,很快抓到問題的核心了,連忙問道:“你可拿到銀子了?”
水笙一愣,心裏明白不好了,“沒有。”
這回算是知道,水笙是個笨蛋了。
柳兒氣得眉毛都快豎起來了,“你真是個鈍貨!就這麽把自己給賣了!”
水笙覺得自己被騙了,心裏也難過起來,感覺自己的確是個笨蛋,比不得別人聰明。
柳兒碎碎念了一陣子,看到水笙都快哭了,有些不忍心,又道:“你知道我是怎麽進來的嗎?”
“也是餓得受不了了?”水笙看柳兒生得瘦弱,也覺得和自己一樣是吃不飽的。
“我是被後娘竄搗著我爹給賣掉的,”柳兒哼了一聲,“我親爹呢,連下館子的錢都有,偏偏要把我賣了。我要是今後出息了,倒要看看他們怎麽求我。”
水笙頓了頓,心裏覺得自己的父母肯定不會這樣對自己。但是柳兒這樣聰明,還會被她爹娘賣掉……
水笙忽然很想念自己的父母。水笙覺得,自己的父母雖然沒見過麵,但是一定不會想把自己賣了。
“人情就是薄紙一張,有了後娘就有後爹,”柳兒越說越氣,呸了一聲,“有他們後悔的。”
可水笙覺得柳兒其實挺難過的,聲音都帶著哭腔。
“莫說這些了,”水笙拍拍她的背,“等到了陳知州那裏,咱倆好好過唄。”
“誰要跟你這個笨蛋好好過了,”柳兒瞪了她一眼,手裏卻伸過去抱著她,“要是沒了我,你把自己買了還幫著倒數錢呢。”
水笙忽然覺得,人是要相互依靠著,才能生存下去。
兩個人說完悄悄話,就掀開簾子偷偷往外麵張望。陳知州在錢塘江附近任職,不過因著水災泛濫,貌似周圍也都是一片蕭條景色。
她們一行人並沒有直接去知州府,而是到了靠山的一個別院,哪怕是一個小別院,水笙也才見識了什麽叫富貴人家。
且不說裏麵毫無水災過後的感覺,就是那家中的荷花都開得正好,仿佛正是最美的夏天一般。
朱色的雕欄,玄色的門框,連帶著丫鬟穿的衣服都好看得很。
水笙她們一到府上,就有人給她量了身材,送來了當季的四套衣服和一隻銀簪子。
這是水笙見過最好看的衣裳了。
因著新來的這批大多是因為水災才賣身,因此同病相憐。而且各自賣身的理由大多淒涼——不是因為家裏活不下去了,就是孤兒無依無靠,被哥哥嫂子或者舅母伯母撒手賣掉的,也有父親賣了女兒去娶老婆的。五花八門,但都讓人覺得格外無力,大家竟然生出了一種沒有最慘隻有更慘的淒涼,相處起來反倒融洽。
水笙難過了一陣子後,也明白日子還是要過的。她還想著去找找看,老媽媽,自己的父母,究竟還是否活著。
也許她要的不是看見他們,也不是他們仍舊照顧著,僅僅隻是想確認安好,就夠了。
雖然情緒不佳,但是陳知州府上的飯菜可好吃多了。水笙生得稍胖,又在長身體,容易餓,吃的就比別的姑娘要多一些。柳兒幾個同房的姑娘就會特意給她留點主人家不要的點心或者湯水,等她餓的時候偷偷吃上一些。
在陳知州府上遠遠比別的丫鬟舒服多了。
至少水笙是這樣覺得的。
因為除了學規矩外,還有人教她們彈琴唱歌或者做飯煲湯。
時間一久,水笙也覺得不對頭。
她私下裏問過柳兒,是不是要被拉去做揚州瘦馬了,把柳兒逗得直笑。
“傻子,這裏是陳知州府上,我估計是送給達官貴人做丫鬟的。如果真是要送給人家做妾,隻怕就會先教我們讀書習字了。”
水笙想了想,又說:“聽說大戶人家規矩很多的,我要多學點。”
“你這麽笨,多學點也好。”柳兒就笑話她。
旁邊有個姑娘喊道:“水笙,給我讀封信。”
水笙“誒”了一聲,一溜煙地過去了。柳兒也跟著,一群人圍了過去。
這些小姑娘都想收到信,可能拿到信的也隻有那麽幾家。
信裏麵似乎在說要寄些錢回去,家裏不景氣。
又或者說生了個弟弟花銷大。
似乎就是來要錢的。
柳兒最不屑這個,總說是為了那點月銀。可是每次要讀信了,她還是圍在旁邊。
似乎想從那薄薄的一張紙裏麵,讀出家裏人念著,想著,也需要她們。也許到了年紀,家裏人願意她們回去。
想給她們找一個好人家,然後一起痛痛快快地過日子。
等到水笙念完:“家裏都好,勿念。”之後,大家靜了一會兒,拿信的姑娘偷偷把信藏了起來,夜深人靜的時候又拿出來看了看,直把眼淚給看出來。
她也看不懂,隻是記得水笙怎麽念的,眼裏就覺得濕潤起來。
水笙也喜歡讀信。
她從沒見過父母,也沒收到過父母寫的信。
似乎讀著讀著,寫信的人就變成了素未謀麵的父母,收信的人就變成了自己。
後來柳兒幫她尋了個正好去富春縣辦事的小廝,給了一兩銀子托他看看家裏還有沒有人。
小廝回來隻說說那裏住著一戶陳姓人家,沒有什麽老媽媽。
水笙哭了好幾天,也就沒再提回家的事情了。
柳兒勸她道:“至少你爹娘還活著,等你長大了,去尋他們就是了。”
水笙想了想,含淚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