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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節 當浮一大白

  象這種從開蒙起,就是名家大儒做先生的人,往往出身世家大族,他們從小就在家族的族學里讀書。只是這樣的教育方式有缺陷,一直跟著一個先生,難免眼光和思維模式會相對狹窄。


  所以,這些大族子弟,在成年後,有點抱負的人,大多都會出外遊學,增長自己的見識閱歷。而這些人一旦參加科考,卷頭的先生名單上,就會是一長串的名家大儒的名字。


  考官們只要一看這份名單,對這個學生的家世學問,就已經在心裡有了個輪廓。


  是以,科舉制度雖然給了底層百姓一個上升通道,可在過這通道的第一關時,他們依舊會輸給那些名門世家子弟。畢竟,考生員的卷頭是不封的,文章好壞很重要,文章好壞又不重要,取中與否,考官的個人因素很重要。不象後面的鄉試、會試,卷頭是彌封的,考官首要看得是文章。


  蘇長青又把卷頭往前翻,看到這章旻青出身軍籍,父親也已經亡故,生前也不過是個副千戶。嚴格說起來,這家世連將門也算不上。


  難道是這傢伙從小就聰明,得到了錢湖先生的青睞而收在門下栽培?好吧,那就看看他的文章如何吧。


  蘇長青的這番折騰,說白了,就是無聊鬧的。眼下只有章旻青交了卷,他閑極無聊才這麼花時間去瞎折騰。


  真到了考生們陸續交卷,多達幾千份的卷子,都需要他過目,足可以讓他看個頭昏眼花,那還有精神去這麼胡思亂想?

  先是看第一道題目:生財有大道。


  看破題:「善理財者,得其道而自裕焉。」


  蘇長青覺得,立意平平,倒也中規中矩。


  再看承題:「蓋務本節用,生財之道也。」


  蘇長青點了點頭,覺得有點意思了。


  「果能此道矣,國孰與不足乎?且夫聚人曰財,非其國矣;理財曰義,財而不義,非其財矣。


  是以君子之生財也有道焉,固不必損上以益下,而公私兩利,然則何如?蓋天地本有自然之利,而國家本有惟正之供。惟其力之不勤而用之無節,故恆見其不足耳。


  ……


  謂之大道,信乎其為謀國經久之計,而非一切權宜之術可比也。然則有國家者豈必外本內末,而後其財可聚也哉!」


  但接下去的內容,蘇長青竟然是一口氣讀完了。讀完之後,又辯思了一會,才回頭大呼一聲「酒來!」


  「府尊,這裡可是考場。」


  一旁侍候著的書吏聽到這聲大呼,竟是嚇了一跳,急忙勸阻道。


  「廢什麼話,讀如此文章,豈能不浮一大白?快去!」


  聽蘇長青這麼一說,書吏明白過來,府尊這是讀到好文章了。扭頭看了眼站在堂下的章旻青,心道這少年人在文章里寫了什麼?竟然讓府尊如此失態。


  章旻青的這篇文章,是一篇政論風格的文章。但在結尾的那句「外本內末,而後其財可聚也」卻打動了蘇長青的內心。


  作為寧波知府,蘇長青最是明白海貿的巨大利益。眼下的大明朝,財政枯竭入不敷出,可海貿的巨額利益卻沒有歸於朝廷財政,而被沿海世家大族攫取去了。


  萬曆皇帝雖然在寧波設了市泊司,但他們也僅僅把對倭國和琉球的朝貢貿易的收入上繳了內庫,其它的收益,則被層層瓜分,都揣到了個人的腰包里去了。


  章旻青在文章里,提出要「不必損上以益下,而公私兩利,亦有以裕於民也。」實在是說到他的心坎里去了。


  趁著書吏去取酒的空檔,蘇長青本想讓站在堂下的章旻青上來說幾句,但想想還是沒開口,他埋頭繼續去看章旻青的第二篇文章。


  第二題:子問公叔文子。


  「時人之擬大夫皆過,聖人終於不信也。夫不言不笑不取,非人情也,而如賈之所稱,則又過矣,夫子安得信之?且夫論人於春秋之世,或可以幾廉靜,而未可以語時中;可以邀世俗之虛稱,而未可以逃聖人之藻鑒。……。」


  在這一篇里,章旻青肯定了人天性有私,在任何時候,私心都是存在的。公而忘私只是人們對官員們的期許,但在實際情況中,是做不到的。


  孔子質疑人們對公叔文子近乎聖人般的廉潔的讚頌,也不相信公明賈的解釋,就是基於對人性的見解。結合上一篇中,章旻青提到國家在聚財的時候,要考慮公私兩利。蘇長青覺得,這才是務實之論。


  章旻青的兩篇文章,在本質上,前後映照,讓蘇長青讚賞不已。看來,這傢伙必定是錢湖先生悉心栽培之人。他在心中如是想。


  「章旻青,你且上來。」


  蘇長青對章旻青招呼道。


  聽得府尊相喚,章旻青上前躬身對蘇長青行了禮,卻並沒有說話。


  「我且問你,從你的文章看,你認為眼下國庫空虛,當是該另闢財源?」


  蘇長青本想說填補國庫要靠海貿,但他要考章旻青,就換成了另闢財源。


  「回府尊的話,本朝初年,實施一條鞭法攤丁入畝以來,雖使歲入增加不少,但有些根本性的狀況卻並未改變。非另闢財源不得解。」


  章旻青的這個回話,說得很隱晦。有些問題是要觸及這個王朝根本的,但卻是不能說的。


  萬曆初年,張居正大力推行一條鞭法,雖然在短期里讓朝廷的收入大增,但這已經到達了頂峰。因為這個稅收制度,是以可耕種的土地多少計稅的。但大明的疆域,這麼多年來並沒有增加,可耕種土地是個相對恆定的數字。


  隨著王朝的延續,越來越多的大明宗室在逐漸蠶食這些土地,越來越多的世家大族也在兼并這些土地。宗室和這些世家大族佔有的土地是免稅的。


  這樣發展的後果,就是可徵稅的土地數量在逐年減少。想要保證朝廷的稅收,就只得在這些逐年減少的土地數量上加稅。問題在於,這種加稅的做法,是有一個界限的,當超越這個界限,農民們不堪重負之後,隨之而來的就一定是動蕩。


  可要是到達這個界限后不再加稅,朝廷收入逐年減少,難以維持軍費、修河、賑災以及官員的俸祿,這個王朝同樣會崩潰。


  這就陷入了一種兩難的境地。增稅是死路一條,不徵稅同樣是死路一條。區別不過是那種選擇能讓這個王朝多殘喘幾年罷了。解決之道,就是要設法擺脫這種單一憑籍耕地的稅收收入模式。


  「那你的外本內末,而後其財可聚也。指的是什麼?海貿嗎?隆慶開海至今,已經四十餘年了,為朝廷的歲入,並未見增加多少。」


  蘇長青當然聽懂了「假以時日,朝廷歲入還將進一步減少。」這句話隱含的意思。這其實並不是什麼秘密,有識的官員們心裡都清楚,只是涉及宗室,誰也不敢明說出來。現在,章旻青這樣的隱晦回答,他自然也是心領神會。


  終於,他不得不點破海貿,想看看章旻青會如何作答。


  在海貿這件事上,向來爭論極大。從反對派的角度看,鄭和七下西洋,耗費巨大,雖然有些收穫,卻都歸於內廷。倒是朝廷財政,需要給他巨額的貼補。


  而下西洋的另一產物,朝貢貿易,對大明朝廷來說,更是個虧錢的買賣。為了體現天朝上國的尊嚴和臉面,朝廷常常賞賜給這些朝拜的國家帶來的財物的十倍甚至數十倍的回賞。


  以至於想琉球這樣的小國,每年都要派人來朝貢,把朝貢當成了一件穩賺不賠的買賣來做。逼的大明朝廷,不得不限定他們多少年才能來朝拜一次。


  當年的兵部尚書劉大夏焚毀海圖和船圖,出發點就是認為鄭和下西洋,不但沒給朝廷帶來可見的好處,反而大大增加了朝廷的支出,覺得這事得不償失。


  蘇長青作為寧波知府,他屬於支持派。可他也同樣存在困惑,他看到了世家大族們通過海貿聚斂了巨額財富,可如何把這些財富轉化成國庫的歲入,他卻一籌莫展。


  以大明朝三十稅一的商稅,可征之稅對於海貿的巨大利益,實在是九牛一毛。問題在於這是本朝的太祖爺定下的規矩,誰敢去改?一個不循祖制的罪名,輕的丟官罷職,重的話人頭搬家。


  「謀食於外,重在取而不在予,當賦權于軍,廣拓疆土,設官市於外,則大利歸於朝廷矣。」


  章旻青這個文縐縐的問答,讓蘇長青心裡暗吃一驚,他聽出了這話里血淋淋的內涵。


  想要把利益的大頭收歸朝廷,就該把掌管海貿的官市設到外面去,從根本上掌控海貿的利益。而要做到把官市設在外面,就要賦予軍隊權力去廣拓疆土。說白了,就是用軍隊去征服。


  而那句重在取而不在予,就更是血腥,一個取字,就意味著搜刮。雖說這個取面對的對象是海外蠻夷,可作為讀書人,他還是覺得心有測測。


  這種想法,似乎不該是一個讀書人該有的,讀書人講究忠恕之道,這個章旻青怎麼就如此殺氣騰騰?

  蘇長青的目光下意識的在桌上掃過,突然瞥見章旻青的籍冊是觀海衛的龍山千戶所,心裡總算感到了釋然。這傢伙出身軍旅,軍人自然有開疆拓土覓封侯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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