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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背影

  韻清卻沒有心思聽,她還記著那一地海棠:「王區長,我想問問,這裡什麼時候多了這許多海棠花?」


  那王區長心花一震:「噢,這花是我們這兒個姓金的書記員種的,你不知道,這老金啊除了會寫字,就愛種什麼海棠,你說他一個大老爺們,一臉拙相,瘸著條腿,專愛種什麼花花草草,是不是好笑?」


  她那顆心忽然一提,有那麼一絲異動,突然想起徐柏言來。她很是不同意這王區長的話:「人家愛好,也沒那麼可笑吧。」


  那王區長見自己說錯話,趕緊認錯:「是是是,陸同志說得對,歸根你們文化人哪,不像我,從小沒讀過什麼書,沒文化,不過幹革命我是從來不打馬虎的。」


  韻清笑笑,正想開口拒絕他那做媒的事,卻瞧見他桌上一幅字,是個標語,短短几個字,她卻為之一震,這字看著好熟悉:「王區長,這字……」


  王區長倒也直爽:「也是那個老金寫的,怎麼……」


  她的整顆心揪了起來,莫不是他回來了,怎麼不見他去找自己,不過這世上字寫得相像的也不是沒有,終究要看看是不是他:「沒什麼,這字寫得真好看,我能見見這個老金嗎?」


  王區長顯是沒有反應過來:「啊?」


  韻清知道自己唐突,趕緊解釋:「噢,我想向他求教怎麼種海棠,吳大姐知道的,我總是種不好。」她看向吳大姐,央求她為自己說話。


  吳大姐趕緊應聲:「是啊,是啊,小陸同志最愛種海棠了。」


  王區長雖鬆了口氣,但還是有些為難:「原來是這樣啊,這個倒也不難,不過我怕嚇著你,你不知道,這老金啊,從來不肯見陌生人的,他那臉破了相,有些嚇人。」


  她越發的好奇,到了這一步,韻清自己也想探個究竟,是不是他,看一眼便知道了,她哀求道:「我求的是種樹方法,與他面貌有什麼相干?」


  王區長不好拒絕:「那我讓人叫他來?」


  她等及他來:「不用,他在哪個科室,我自己去尋他。」


  到這份上,王區長也不好推辭:「呃,我剛才瞧見他往院子里去了,想是又去伺候那些花草了,等他回來,我讓他好好與你說說。」


  「那我自己去尋他。」說完,她便起身出去,留下這兩人有些不知所措。


  這王區長搞不清狀況,看向吳大姐,這吳大姐示意他不要說話,一同跟了出去。這王區長一路許多話,將那老金的狀況一一說與韻清來聽。原來當年這王區長所在部隊經過湖南一處鎮上,遇著一位金姓老者託付,說是將這當時還叫小金的帶去上尋他家人,當時這小金失了記憶,面貌受了重創,不過他寫得一手好字,也通文章,恰好這王區長不認幾個大字,便將他留在了身邊,這才一路來了上海。這小金漸漸成了老金,不愛說話,也不愛見人,每日伺花弄草,與世無爭。


  韻清聽了這話,猜測十有八九便是徐柏言了,她按奈著一顆跳動的心,一路尋到後院,她才從前院進來,並沒瞧見什麼人在伺弄花草的。後院里那幾間小屋原本是下人們住的,如今改成了宿舍,屋外晾了一排衣服,原本整齊的草坪上被釘了各種竿子,曬著被子。不遠處,有個白襯衣的身影,他脊樑挺直,有些清瘦,卻跟她記憶里有背影重疊在一起。


  果然是他嗎?韻清的眼睛有些模糊,她一步步朝這背影走近去,他正給那些花兒澆水,她期待他迴轉過來,讓她瞧見,好看看自己有沒有認錯了人去。她繞到他右邊,偷偷瞧他的右臉,分明,這就是徐柏言不假,她激動極了,嘴裡輕聲地喊出來:「柏言……」


  那人聽見聲音,一個轉身向韻清看過來,很快,他立刻轉了頭,將手捂在自己的左臉上,扔了手裡的水管,逃也似地跑了。


  韻清驚在那裡,他的右臉分明是徐柏言無疑,可是他的左臉,那一眼,她雖看不特別清楚,卻也是驚出一身冷汗。


  身後傳來驚呼聲,是吳大姐的尖叫聲,她的徐柏言與吳大姐撞了個滿懷。


  那王區長跑來抱怨:「跟你們說了他那模樣嚇人。」


  韻清怎麼肯讓他說徐柏言的不是:「不不不,我想是我嚇著他了,王區長,他住哪裡,我去跟他打個招呼。」


  這王區長有些惱怒,這女子著了魔不成,嚇一嚇也好:「東邊,第一間。」


  韻清自己一個向那房子走去,房門已經關上了,她輕扣門,她記得他們管他叫老金:「老金,對不住,我認錯人了,能讓我進來嗎?」她低聲下氣地問,他們說他失了記憶,自己不能太急了些,等確認過了,再徐徐圖之。


  那房裡沒什麼動靜,她越發焦急,伸手去推那門,那門並未關實了,輕輕一推就打開了。屋裡簡陋得很,只一張小床,一床單薄的被子,床頭靠著窗戶的,是一張書桌,桌上的放著紙和筆,依稀幾張書法貼子。依次放著個破舊的五斗櫃和一個衣櫥,再有一個臉盆架子,牆頭上貼著幾張畫,畫的全是海棠花兒,濃墨重彩的,給這屋子添了不少生氣。


  那人見著韻清進門來,只管背著她,韻有見他這樣子,想是自己嚇到了他,愧疚得不得了:「同志,我剛才認錯了人了,這裡跟你說聲對不住了。」


  「這位女同志,你快出去吧,別讓我的樣子嚇著你了。」他終於開口。


  韻清聽得聲音,又是一陣激動,這聲音,她是最熟悉不過了,她已經肯定是徐柏言不假。可是他怎麼會不記得自己,她想來想去,他曾經國軍的身份於現在很是不利,想認也不能光明正大的認了。她心中激動,又不敢表現出來,那吳大姐進來要將她拖走。她怎麼肯,她等了這許多年才等到的人,就在她不遠處,她飛快地轉著腦筋,想著要怎麼和他相認。


  她靈機一動:「吳大姐,能不能請這老金上我家裡去教我種樹?」到得家裡,關上門,說什麼都不要緊。


  「這個……」吳大姐看向門外的王區長。


  王區長一臉不情願,又不肯駁了她面子,便爽快地答應:「好,這有什麼不可以。」


  韻清抓著這機會不肯放過:「那現在就走吧!」


  王區長與吳大姐俱是不敢置信地看著她:「這也太急了些吧?」


  她一刻也等不得了:「怎麼不急,等天一熱這樹就要種不活的了,其他事都得緩緩再說。」


  那王區長心下雖不情願,卻不好小氣:「老金啊,你這就收拾一下,去教教這位陸同志啊,我們政府就是要幫老百姓解決困難的嗎。」


  這個老金並無他法,這是他上頭的意思,他也不好不遵守,於是他便帶了個大帽沿的帽子,遮了自已的左臉,一路隔著五六步遠,跟著韻清走著,吳大姐一路上說不盡的王區長好處,將他誇到天上去,韻清一句也沒聽見,她只關心這身後的人,他腿腳不方便,她就故意走得慢些,她一肚子心酸,一路都快要忍不住了。


  好不容易到了家裡,這吳大姐還要跟進來,叫韻清擋了回去:「吳大姐,我知道你忙著,這裡就不勞煩你了。」


  這吳大姐被她說得不好意思,沒敢將腳踏進來,韻清也不等她答話,一把將門關了,直把這吳大姐氣了個半死。


  這老金唯唯諾諾站在那裡,韻清請他屋裡去坐,他卻怎麼也不肯,韻清沒法子,搬了兩個椅子到院子里來,泡了一壺熱茶來招待他,又在家裡翻找了半天,找出些瓜果來。


  老金不好意思:「這位同志,你太客氣了。」


  韻清有些拿不準,這都到了家裡,他怎麼還這麼生分地說話。她走上前去,要摘他帽子,他卻嚇得躲閃開來。


  她有些不信,他難道真將自己給忘了:「這都到家裡了,怕什麼?」


  他逃也似的走開:「我怕嚇著你。」


  她心酸得很,明明她的丈夫離得她那麼近,卻又那麼遠:「有什麼好嚇的,我都這年紀的人了,什麼沒見過,你放心摘下來就是了。」


  他還是猶豫著不肯,韻清急了:「你再不摘,那我便替你摘了。」


  那老金無奈,將帽子摘了下來,可臉還是側著。


  韻清側臉過去看他,他那左臉眼角開始有道傷疤,長長的,直伸到耳根處,就像條蜈蚣盤據在那裡,確實嚇人了些。她看著看著,就要落下眼淚來。


  這又嚇壞了老金,他立即將帽拿起來遮住。韻清一把將帽奪了過來:「我並不害怕,只是想著你當初受這傷,該是很疼吧?」


  老金有些不信,明明人人見了他躲之不及的:「我也不記得了,呵呵!」


  「什麼不記得?」她追問。


  「我的過去,我的父母,我全不記得了,他們管我叫老金,不過是因為救我那個老農姓金,他們就讓我隨了他的姓。」他鮮少與人聊起過往,卻不知為什麼主動和眼前這女子說起。


  韻清心裡很不是滋味,像上整顆心被掏了般難受:「你真箇不記得自己叫什麼,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他卻很肯定:「全都記不起了,那大夫說我這腦袋叫人打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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