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了卻
梁太太很快傳來消息,船票被人送到桌上,那人傳話,說是梁太太一番心意,算作臨別贈禮,不肯收錢的。
韻清感激,那票是五日後的,她還沒作好準備,這一下子定下了日子,倒叫她分外焦心起來,想著還有哪些事沒有辦妥的,哪件行李要帶回去的。她正忙得不可開交,卻見江軒智來了。
從前那個談笑風聲的江警長不見了,眼前的江軒智耷拉腦袋,一臉倒霉相。韻清瞧見,本想開幾句玩笑的心思收攏起來:「這是怎麼了?遇著不開心的事了?」
他頹廢地坐下,摘了帽子隨手扔在茶几上:「我還能有什麼事,我們要分手了。」說完,閉了雙眼,頭向後仰,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韻清瞧他消極,調侃他:「你們兩個這幾年都鬧了幾百次分手了,你怎麼還當真了?」她印象中,兩人常是鬧彆扭的,但最後都以江軒智認錯才又和好。
江軒智沉思一會,從容地說:「這回不同,是我提出的分手。」
這可是頭一遭聽說,想來他也是被家裡逼急了,韻清不無同情:「怎麼,等不及了?」
他慢慢地道出原因,平靜到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倒不是,只是覺得累了,我父母天天罵我不孝子,我姐姐們挨個地數落我,我在她面前得不到一丁點的安慰,我就是覺得累了。」
韻清放下手裡的東西,認真地過來坐下陪他說話:「真要分了手,你捨得?」
他手又擰著眉,痛苦地說:「不捨得又能怎麼樣?是我痴心妄想,一心以為她為被我感化……徐太太,我就真的那麼差勁嗎?」他迫切地詢問她,雙眼清澈而單純。
韻清不忍傷害他:「沒有啊,江團長,你看,你這短短几年,從一個普通士兵開始,一路已經升到了團長。」她不時尋不著合適的話來開解,只能將她看到的說出來。
江軒智冷笑:「還不是因為胡家的關係。」
他這是鑽了牛角尖,韻清只能一一化解:「胡家真心要幫你,一開始就可以給你找個官職,一步步考驗你,胡司令對你可見花了心思的。」
他也是對自己有些信心的,畢竟,人人都在背後說他靠著關係往上爬,但沒的真材實料,又怎麼能被胡小姐看得起,承受那些流言,他又怎麼不痛苦,可這一切沒換來他想要的東西,他怎麼能不憤怒:「那又怎樣,我怎麼做,都不及阿四在她心中一分,你不知道,她總拿我和阿四比,從在談吐到外貌,哪怕一句最普通的問候,她也會說,阿四才不會像你這樣……」他一陣苦笑,「你說,是不是我一開始就錯了。」
韻清見他已經開始動搖,也不知道於他是對是錯,她不敢妄下結論,只能講些大道理:「我知道你深愛胡小姐,才會這樣痛苦,不管你堅持還是放棄,我只望你不要自暴自棄,人生還長,總要往前看的。」
他很欣慰:「你看,其實你小我幾歲,卻要你來教我道理,我那時管你叫姐姐,你怎麼也不反駁?」
韻清心裡一陣鬆快,總算跳出那個話題,她自然要故作輕鬆:「我成了你姐姐,不是我佔便宜嗎?」
江軒智不無羨慕:「也就你,什麼事都往好處想,才活得這麼瀟洒。」
韻清卻不同意:「這話就是你不對了,我那時要死要活的,幾時瀟洒過?不過當時身處其中難以自拔,過去這麼些年,現在回想起來,當初怎麼那般作傻。這時間一長,總能撫平你的傷口,不管它有多深。」
江軒智已然尋得安慰,不禁感激:「哎,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聽說你要走了?」
韻清本就要跟他說的,這不是一直被他帶在溝里出不來:「是啊,就這兩天,船票也買好了,我去找你,也是想告個別。」
他又像以往一樣詼諧:「以後有機會,我去上海尋你,徐柏言不會吃醋吧?」
韻清白他一眼:「你又不正緊了。」
韻清理了些字畫書本送給江軒智,雖不是很值錢,到底要謝他多年照顧之情。作為回報,江軒智答應,她啟程那日會派兩輛車來送她,這倒又替她解決了個難題,果然做好事會有好報。
江軒智一走,韻清又開始猶豫,要不要去見見胡小姐,再理一理她與江軒智的關係,不管能不能說和,她也算是盡了份力,心下也覺得少欠江軒智幾分。
金銀細軟一應收拾妥當,韻清撿了幾樣入得了眼的花瓶擺飾讓人送給梁太太去,自己也不打算親自去,因著一來二去只怕又是多費口舌時間。她心裡頭還有樁事放不下,就是那江軒智與胡小姐的事,這兩人讓人看著心酸,胡小姐害她早產,她本是不願與她再有瓜葛,但阿喜又是江軒智救回來的。兩頭思量,她本是成全一樁婚,勝造七級浮屠的說法,決定去見那胡小姐一面。
胡小姐難約,她是知道的,她便寫了封信與她,送到她家裡去,胡太太熱情得很,碰巧胡小姐也在家裡,一時兩人見面,氣氛頗為尷尬。胡小姐板著臉:「你跟我來!」說罷便轉身到外頭去了。
胡太太抱怨女兒失了禮數,韻清拍手安慰,便隨她出來。兩人隔著數十步遠,一路從正廳走到後花園里,那兒噴泉假山,分外漂亮,這些年,韻清久沒見過這樣雅緻的庭院了,只是卻無心欣賞。
胡小姐態度惡劣:「你來是找我還是來奉承我爸媽的?」
她不卑不亢:「我為江軒智來的。」
胡小姐心頭一酸,男人果然都一個樣,在這個女人這兒吃了氣,轉身就去別的女人身上尋安慰,連自稱痴心不改的江軒智也是一樣。她這樣一想,吃起飛醋來:「你們倒是親密,都直呼其名了,不過也是,你跟哪個男人不是這樣呢?」
韻清聽得她話里酸意,也知道她故意挑釁,只是自己這會並不打算樹敵:「胡小姐是在吃醋嗎?」
她嗤之以鼻:「笑話!」
韻清也跟她爭論,她的目的,是為了江軒智:「我真是好奇,胡小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性子,江軒智對你一片痴心,你卻還要懷疑他。」
不知是哪句觸動了胡小姐的神經,讓她一下子怒火中燒:「是嗎,一片痴心?我對阿四何嘗不是一片痴心,可他呢,遺書里沒有關於我的隻字片語,憑什麼,你一個有夫婦,他還要對你念念不忘,憑什麼?」
她卻不記得阿四有什麼遺書流出:「什麼遺書?」
胡小姐自然要好好地一番解釋,她已經有些控制不住情緒:「就是那著曲子,他一句句的,全是為你在開脫,為什麼他不肯分一點心在我這兒,哪怕提一句也好。所以我恨,我恨他,我偏不讓他如願,我改了遺書,送去給徐柏言的,全是他對你的一片痴情之言。怎麼樣,徐柏言不要你了吧?哈哈哈……」她笑得森冷,悲愴,又無奈。
她回想起阿四那模糊的面容,或許他真有許多話要說與柏言聽,只是他們夫妻冰釋前嫌,實在無需多此一舉:「柏言回來過了,我也不在乎那遺書說了什麼,我只曉得他們一個個都想我過得好,這便夠了。胡小姐,我勸你,不要那樣執迷了,阿四終究沒了,珍惜眼前人才對。」
胡小姐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我害你早產,你會有這份好心?你要是來看我笑話,那你也看夠了,慢走不送。」她有些心虛,生怕自己綳不住這強撐的自尊。
韻清也被氣到:「我自會走,我也沒安著什麼好心,我只替江軒智不值,來這裡說句公道話,愛不愛聽隨你便。」她說完便走,回到正屋裡去與胡太太辭別,那信自是不用再拿出來,她在路上撕碎了,扔進垃圾筒里。
心事已了,不管這胡小姐回頭是岸,還是執迷不誤,都不是她能左右的,想來以後跟她也是鮮有交集了,也就放下了。她如今回家是頭等的大事,李氏經營的麵館她一向不插手,如今許了許伯他們,也不知怎麼樣,她便順道去瞧瞧情況。
遠遠看去,店裡賓客盈門,許伯忙得不亦樂乎,他一見韻清便甩了手頭事情迎上去。韻清自去后廚里尋許媽,許媽正忙,身旁還有個老媽子打下手,韻清一來,便要趕她:「太太快去廳里坐著,這廚房煙味大,會熏你一身味兒。」
韻清撒嬌:「你倒是上前頭給我尋個坐位去,那兒連腳都沒地站了。我還想到這兒來開個後門,吃碗面呢!」她很欣慰,許伯夫妻在李氏不在時也能這樣井井有條,想必交給他們,李氏也不會反對。
許媽開心,韻清一向不把她當外人,真跟個小女兒似的:「太太這話說的,我這就給你做,仍舊是雪菜肉絲麵好不?」
「我就愛這一口呢!」說罷,她也擼起袖子幫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