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沒事了,天很晚了,入寢吧。”閩皓揚撩撥著白芯蕊的發絲,他手心沾染的一點淚水在白芯蕊臉上留下了細微的涼意,那一瞬間卿塵仿佛隻能聽到整個世界雨絲落下的聲音,淡淡的靜靜的,如同他語氣中的可以包容一切的溫柔。
白芯蕊很聽話地閉目,躺在閩皓揚的懷中,任由他身上幹淨溫暖的氣息瞬間包裹了全身。她隻覺心一跳接著一跳,瀲瀲灩灩地泛起漣漪,漾得心神微動,原本淡淡呼吸都屏住了,隻溫順的靠在他臂彎,動也不能動。
便這樣,二人互相依偎著,直至白芯蕊慢慢進入夢鄉。閩皓揚始終閉目卻不睡去,隻是醒著神,靜靜聽她細微的呼吸聲。
他無法入睡,狂動的心情更是難以平靜下來。貴為皇帝的他,卻在此刻有了絲懼怕與驚惶,若蠱一般中在他的心上,逃離不開。
直至很久,他才慢慢睜目,那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映著月華極盡柔和的美。不知是因在這涼夜或是其他,他覺得四周格外森冷,格外寂靜,靜的幾乎連自己的心跳也聽得見,夜風厚厚的覆上,亦不能掩蓋的住。
日升又日落,月懸又月隱,朝朝複暮暮,煎煎複焦焦,度日如年,卻總是沒有個盡頭。
晨鍾五聲,時已值五更天。
鳳闕宮內外靜淡非常,深色近墨的地麵上光潔如鏡,倒映出重重金帷肅垂的影子,錦字花紋漂浮如雲,一直延進幽深的內殿。
殿門處當值宮人都遠遠屏息站著,人人低眉斂目,不聞半絲聲響。內侍的足音落在空寂的殿中仍舊格外清晰,不覺背心已見了微汗。
閩皓揚一夜未眠,卻不覺困倦。他起身下了榻,整了整身上的龍袍,最後看了眼榻上的白芯蕊,遂出了帷帳。
他走至殿門外,衝著兩側侍衛吩咐道,“擺駕帝宇殿。”
“是,皇上!”
京都繁華,皇城風雅,進得京都方知天下的文人墨客原都集中到這處來了。還尚是清晨,街邊酒樓尚未見幾家開門,倒是畫坊,棋室,墨店一間挨著一間競相大門四開。今日便是出榜時日,京都裏的空氣都顯得緊張起來。
群士子昨夜正群聚在翠閣軒飲酒買醉,皆是希望出榜之前可以一泄煩悶,醒來之時金榜已貼出。
翠閣軒內漸漸走進一群人,皆著宮服,想必是宮中之人。其中打頭一人正是一位擺著拂塵的公公。
“士子接旨!”
群士子聞言狼狽整理了身上的衣服,紛紛跪地,瞬間隻聽的一聲尖銳的聲音刺耳沉沉,“傳安仲晏安大學士口諭,宣眾位士子入宮覲見!”
頓時,翠閣軒一陣嘩然。
漸漸,宮門終於開啟,金色的晨曦斜斜射在門口的重重人影,銀甲朝服泛起燦目的光輝,惑人雙眸,一瞬間幾疑那些人是否為幻影。
此刻,正是早朝時分,文武百官統統盛裝著服,站做兩排,氣勢沉著,巍峨如山。帝宇殿上,拋光的龍紋理石,在曦白的陽光下,泛出冷冷青色。
今日,皇上早朝來的準時,剛一上殿,階梯之下便磅礴的跪了一片,齊齊應聲,“恭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閩皓揚置若罔聞,麵無表情的坐在金鑾龍椅上。他揮了揮繁紋堆刺的袖子,內管便拉長聲喊,“眾卿平身!”
“謝皇上!”衣聲窸窣間,大臣們才紛紛起身。
此時的閩皓揚,神色微見憔悴,想必是昨一夜未眠,此時再空腹上朝,不免有些吃不消了。
王庭安照慣例恭立在玉階之上,揚著尖銳的聲音,在階下群臣間蔓延開來,“有本啟奏,無本退朝!……”
“臣有事啟奏!”
聞聲而去,隻見一位灰胡老者出列上前,躬身在階下。那人說是老者,其實年齡也隻剛過不惑。他著一襲黑色朝服,臉上皺紋隱現,眉宇間那一抹深雋傲然的自信,仿佛進退盡在手掌之間,指點處已是江山萬裏。
閩皓揚一雙清冷的眼睛半眯半合循聲掃視過去,目光落在四麵層層深進的華帷龍柱之內,唇角帶出淺淺的笑意,“原來是安仲晏安大學士,你有何奏?”
安仲晏,字鬱伯,江蘇揚州人,自閔裕二年,金科二甲進士,今官拜內閣大學士。為人正直,文筆頗佳,於士林中頗負盛名。
安仲晏乃此次夏闈都試的全權負責者,掌管幾千士子的各省選拔,包括進京的殿試。本應由皇帝一手主持殿試大典,但因閩皓揚當時心情不佳,繁事擾心,便下令由國子監接管,負責相關事宜。
“回皇上,殿試已由昨日完結,金榜名單於此,請皇上定奪!”安仲晏上前一步,將手中奏折名單呈給被遣下來的王庭安,繼而轉在閩皓揚的手上。
閩皓揚翻開名單,裏麵書著三甲進士名諱,及其考試文章。他剛落目在上,便瞬間驚住,深潭般的眸中漸漸湧起噬人的寒意。
一個本早已沉在記憶裏的名字,卻在此時重新被拾起。莫非是他?!
怎麽可能?!
閩皓揚大略閱了那人的文章,慢慢開始有了懷疑,應不是他!他定不會有這等文采,更不可能出現在今年的金科文考之中!
他沒工夫再去看下麵的進士,將名單交與王庭安之手,眉心間隱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蹙痕,立即詢安仲晏道,“他們現在人何在?!”
“回皇上,上榜進士正在殿外等候。”
“快宣!”閩皓揚眼底正暗沉一片,隻是盡力壓抑著沒有顯現而出。他有些急切想見到名單上的那人,確認到底是或不是。
“宣三甲進士進殿!”王庭安衝帝宇殿門外一喚,聲音激蕩著殿外池水上漣漪層起,一暈連著一暈,不絕不止。
而後隻片刻,自殿外走近幾十人,在群臣中間穿過,恭立在玉階之下。他們皆斂袍跪地,一齊施禮,“草民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
“謝皇上!”
待那些人將頭抬起,才慢慢發現他們各人的容顏。前麵打頭立著三人,分別是今年金榜前三位。
探花乃惠州莫子楚,榜眼是雲州李凝常,而狀元……
隻見那狀元正著一襲月白色長袍,身形挺直,傲若臨淵,廣袖靜垂身後,頎長的身形如臨風玉樹,帶著三分峻冷風色,然那深邃的眸底卻浸著無垠的柔和。
他抬眸落在玉階的龍椅之上,一見閩皓揚,二人立即同時怔住!
原本明亮的殿內卻偏偏因兩個人的臉色而陰晴不定,一絲微不可察的緊張的氣氛悄然蔓延,殿門外的陽光偶爾一跳,晃得人心中一抖。
“是你?!”
那人正瞠目結舌,震驚間已顧不得禮數,不能置信地抬頭向上望去,不料卻見閩皓揚波瀾不驚的眸中忽而泛起寒冽冷意,冰刃般掃過階下,一現即逝。
“正是我!”
眾士子,還有群臣皆看著二人,皆已是平淡如常的表情,那位狀元的臉上隱隱露出一絲笑意,而閩皓揚卻是一臉暗沉之色。
旁人皆不懂,他二人為何這般。莫非之前便已見過不成?!
李凝常感覺勢頭不對,用餘光掃了眼身畔的莫子楚,還有身後的楊燕南,皆是麵麵相覷,不懂何然。
他不由想起前些日子,都試之前在翠閣軒參見群世子聚會之日,便偶遇了這位當時還不是狀元的男子。當時眾人皆不知他所為何人,想不到今時竟一舉打敗了自己同莫子楚,還有諸位實力超群的士子,成為新晉的金科狀元!
隻是那個莫名其妙的笑容,至今還時時在他腦海中徘徊不盡。
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見閩皓揚同那位狀元直直相視,皆不言語,安仲晏覺不可再這般尷尬下去,隻好硬著頭皮上前立定,恭道,“回皇上,三甲進士皆已進殿,請皇上定奪!”
那位狀元沒等閩皓揚先開口,自己倒搶先尊道,“草民宋墨殊參見皇上!”他自同閩皓揚的對視中移開目光,唇角微微一挑,若一道明亮的星辰滑過黑夜。
宋墨殊?!
這個名字宛如一顆重石擊在閩皓揚的心上,頓時濺起浪潮層層。在這樣眼神的糾纏之下,閩皓揚的心裏微微的動了一下,目光中漸漸幻出數月前在崇華山上那半淹在山間的一間愜意雅致的竹屋。
他,怎會在這裏?!
“宋墨殊?原來你就是金科狀元?!”閩皓揚見了他,心中卻對這位金科狀元未有絲毫敬意或對才士的愛惜,反而丟出一股較之前更為清冷的語氣。
他眸中雖波瀾不驚,那簇在他眸底燃起的光芒,卻衝出水底蔓延四開。
那道氳著萬千恨意的冷芒落在階下眾臣和諸進士眼中時,立刻讓眾人心驚肉跳了好一會。但立在最前麵的宋墨殊卻依舊平靜如同一座萬古不化的冰川,對閩皓揚的龍顏無所畏懼。
“原來你就是皇上?!”
“大膽宋墨殊!對皇上還如此無禮!”夜離邁步上前,用一種斥責的眼神盯著宋墨殊,一雙潭眸裏已有隱隱殺意。
閩皓揚聞言,眼底亦是怒意重重。他不由想起在竹屋之時宋墨殊對白芯蕊曖昧的情愫,光明正大將自己置於無形之地。此時一想,頓時怒氣更盛!
莫非他來此地便是為了白芯蕊?!
“誒,夜愛卿!無礙,你退下。”閩皓揚一反常態,此刻竟是出乎意料的淡定,眼中的淩厲光芒已隨著口中的話語脫出,而幾欲湮滅。
他知這是在殿堂之上,定然不可自揭傷疤,傳出宋墨殊同自己心愛女人不明不白的過往,定對自己和白芯蕊不會是好事。此時的他隻有暫忍,才能化解方才的尷尬,故而轉移了話題,喚了一聲安仲晏,“安愛卿!”
宋墨殊見閩皓揚對自己不理會,亦並未見他預期中的反應,不但不生憤,反而莫名的勾起一抹淺笑,狹長的黑眸裏,盡是讀不懂的笑意。
他不在意閩皓揚的態度,此時的他卻更想見另一人。他萬萬沒想到,當初那個自己在竹林中所救之人竟是當今皇上。那如此推之,那個叫做如煙的女子又是何人呢?!既閩皓揚在此,那她,是否在這偌大的皇宮?!
如煙,輕煙淡泊,盈盈嫋嫋,姑娘甚合芳名。
如煙,你在這裏麽?!
見宋墨殊愣神在當場,安仲晏隻得繞過他立在他身邊。明眼人早已發現這位金科狀元定同皇上之前便有所交集,此時隻有見機行事,以免被坐在階上的冷麵皇上遷怒及才是上策。
“皇上,微臣在!”
眾人見閩皓揚清閑一笑,倒覺得緊繃的氣氛緩和了許多,畢竟整場同上榜進士的會見中,閩皓揚雖未麵掛笑容,但此時生出的笑,卻亦並不算真正的笑。
閩皓揚“安愛卿,即日在民間貼出此榜,宣告天下。”
安仲晏又是一懵,臉上的表情瞬間定格。他怔怔然的望著閩皓揚,心下的不解與詫異,令他一時半會兒無法反應。
盡管他非常希望皇上同意此榜排名,但卻不知為何,此時聽聞皇上的金口,心中卻是興奮不起來。不知是周圍這尷尬的氣氛沾染了他,還是皇上的語氣太過冷冽,讓他心有餘悸。
他顧不得那麽多,匆匆跪地回道,“皇上英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諸臣,乃至眾進士見勢,忙一齊隨之跪恭山呼,“皇上英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宋墨殊也跪了地,垂著首,口卻一直未動。他的心神,早已不在這軒昂的帝宇殿,任他人迎合奉承,而他不是!
他對這個皇上本便不是真心敬重,反而有種隔閡於心困擾。奉承又如何?!這位皇上本便是個冷麵之人。
閩皓揚看向階下,黑白相間的服飾在拜首之時列成一層滾浪。他不看他人,唯獨隻看那個身影,那個與眾不同,著月白色長袍的男人。
冤家狹路,雖不由衷,但不可置疑的是,宋墨殊的文采確是令人驚鴻一瞥。他定不可為了一己之私,而埋沒了這位可為天下帶來國泰民安的才士。
隻願,他已忘了之前的一切,忘了自己當初的狼狽,忘了那段本不該有他存在的生活,忘了那個,他曾愛慕的女人。
“眾愛卿平身!”
“謝皇上!”
眾人紛紛立起,借機餘光打量,皆是餘悸未消之色。最前的宋墨殊聞聲,撫了衣袖便起身,眼神一直盯著前方不遠處的白玉地麵,卻不抬眸。
閩皓揚再不管顧宋墨殊,轉而看向他身後眾位進士,臉上淺笑如風,眼中是微光閃動,“今年的榜眼和探花是哪二人?”
李凝常,莫子楚,二人側眸一視,眼神交接片刻,沒有多待便立即上前了一步,躬身道,“草民乃今年榜眼,雲州李凝常。”
“草民乃今年探花,惠州莫子楚。”
閩皓揚看著莫子楚,眸中略帶敬重,嘴角慢慢漾起一絲淺淺的笑意,“原來是當年臭罵閔裕之人!果然不錯!”他繼而看向李凝常,蹙眉的神情透露出不認識的事實,“這位榜眼竟一舉超過莫子楚成為榜眼,看來確是一位才士啊。”
李凝常還是躬著,語氣恭謹道,“是皇上抬舉草民,草民汗顏!”
閩皓揚開懷的笑了笑,“哈哈,李榜眼切莫自謙,以後朕還要委重於你,定不可讓朕失望才是啊……”
“皇上宏托,草民定不負眾望!”
閩皓揚淺笑頷首,轉而去詢另一人道,“莫子楚,朕竟想不到連你都來了,看來朕的麵子確是夠大。哈哈……”
他原來便知莫子楚這一人,當年他中了金科狀元之時,自己還隻是滕王的身份。那件事他心知原委,自知莫子楚是個不可多得之才。自登基之後,他曾意欲派人去尋莫子楚出仕,卻其中有事擱淺忘懷,此時竟偶遇於此,確是緣分!
莫子楚拱手一鞠,恭聲道,“回皇上,草民本隻一介庸夫,如今明君在政,漸現明世,草民也不堪落後,故隻好又跑出來了……”
見閩皓揚因他一語樂出了聲,群臣的表情瞬間舒緩下來,陪著閩皓揚迎合笑著,不笑的隻有夜離,蔣淩,殷昇,和宋墨殊。
三位將軍本不是輕易露笑之人,尤其屬夜離和殷昇,基本不在這些閑人麵前展露柔弱的那一麵。而宋墨殊自見了皇帝便是閩皓揚,眸裏便一直無了他人,一直想著拿著自己玉笛的那個女子。
如煙,是時候將玉笛還給我了……
“好,莫探花,果如傳言所講,是個與眾不同的怪人!甚得朕歡!”閩皓揚衝著階下放聲大笑,對身後恭著的王庭安道,“來啊,在怡興殿準備宴席,犒勞各位才士,敬為朕未來的錦繡江山!”
“遵命!”王庭安打了個千,堆著笑,眼中精明光芒四射。
諸位進士一聞皇上即將宴請,一聲巨大的聲響自眾人口中齊聲喝出,如同出自一人之口,氣勢攝人,撼天動地,震入肺腑,“謝主隆恩!”
饒是閩皓揚平日喜怒不形於色,亦看著殿堂中一片青春才俊麵露驚詫,但隻愣了一瞬,便掃了眼眾人,露出欣然一笑。
但那笑的終點,便是那一襲優雅的月白色長袍。閩皓揚雖隻用餘光,但還是緊緊觀察著宋墨殊的一舉一動,卻不料他亦正意味深長地盯著自己,麵無表情,蹙著眉似想打探著什麽,但隻是抿了抿唇沒有道出。
閩皓揚忽而見宋墨殊嘴角一揚,輕輕笑了出來。那笑,極其真誠,卻也極其神秘,似在隱匿著什麽不為人知的內心,讓他不禁詫異一怔。
但最後,他還是穩住了自己紊亂的情緒,眼神示意著王庭安,繼而便見王庭安上前一駐,聲音揚起,“諸位進士入怡興殿,退……朝……”
群臣早已安生情緒,靜候著皇上的旨意,見如此吩咐,忙跪地道,“吾皇外歲萬歲萬萬歲!……”
閩皓揚被扶著手臂自龍椅上起了身,丟給階下的宋墨殊一個睥睨的眼神,何話也未說,慢步下階進了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