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立在桌旁的知府夫人一直靜靜聆聽,直至尾聲殆盡,才慢慢回神,不由讚歎一聲,“王爺,好指法!”她注目於收回手指的閔皓揚,竟在他臉上尋到一絲落寞的意味。
閔皓揚垂眸看著眼前的瑤琴,眼神卻是黯然無光,沒有焦距。他腦海中漸漸走進一個消失已久的倩影,愈加清晰。
京都城中,酒樓門前,是彩舞。
他無法忘記與彩舞初識的那個畫麵,便也不過僅僅一張瑤琴。
三五夜花前月明,十四弦指上風生,是她。
似逐春風知柳態,如隨啼鳥識花情,亦是她。
可是後來,當彩舞仙逝,他的心中,便不再有琴。即使是當年在騰王府之際,雲霓裳親自撫曲,任琴聲婉轉仿若天籟,他卻依舊在其中尋不回彩舞的影子。
直至那日,在聽寒院門外靜靜佇立之餘,忽而聽聞自寢殿裏傳來的琴聲,他心中築造已久的圍牆才頃刻坍塌。
亦是那日,他心決,定要好好愛那個女人,亦是那日,他第一次要了那個女人。
紫袖紅弦明月中,自彈自感暗低容。是她。
弦凝指咽聲停處,別有深情一萬重。亦是她。
白芯蕊不僅有彩舞的嫵媚多姿,且多了幾分不明其味的愁容,讓人於心不忍。
經曆了如此多的變故,他不知自己的心是不是已變。可能確是變了,他早已不再把白芯蕊當作彩舞的替代,而是自己真心去愛戀的一人。
可是,白芯蕊心上的隔絕,卻比任何一個女子,包括彩舞,更要磅礴的多……
要說怪罪,他又能怪罪誰呢?!是彩舞,是雲霓裳,抑或是白芯蕊。
到頭來,罪過最深不過是他自己。
知府夫人看著閔皓揚,見他神色飄渺,麵容沉鬱,便不敢再去打擾他。她舉目眺望,亭外的陽光正漸漸濃烈,想必已近午時。
她正意欲收眸之際,卻見湖麵上幾條落沉魚翻白了肚。她驀地一驚,落沉魚死?!怎會如此?!天外的陽光並非毒烈,莫非……
遙記當年,她還不曾到此為人妻之際,落沉魚便已被放養在了這片人工圍湖上。聽聞府中年久下人道是,有此落沉魚死了好幾條,之後的幾日,知府的正室便仙逝了。
如此,湘安知府才續了她作為府中唯一正妻,而且此生無一小妾。
莫非此次,又是不祥之兆?!
知府夫人眸光一閃,心中若激流碰撞,層層浪花鞭打在她的心上,陣陣疼痛。
莫非這征兆之意,是言及老爺的安危?!雖今日聽聞騰王和王妃即將啟程,但騰王唯一要降罪的機會便是臨行之前了,看來十有八九,老爺皆難逃一劫。
想及此,雖是無奈之舉,但她還是喚了閔皓揚一聲,“王爺?”聲音不大,卻難掩語氣之中的慌亂。
閔皓揚已遊離了良久,一時被她的喚聲驚了神。他忽地自恍惚中醒來,嘴角不由微微抽動。“何事?”他移眸對上知府夫人的目光,幽深的眸中陰霾覆蓋,麵顯不悅之色。
知府夫人見他神色,知自己一時的魯莽驚了他,連忙福禮歉道,“請王爺恕罪,奴家不過見王爺失了神,懼怕王爺出了何事……”
閔皓揚眼神中漸漸現出光彩,“哦,原來是本王錯怪了夫人。夫人請起,不必驚慌。”
知府夫人慢慢起身,心中還是跳動不停,想這冷麵王爺果然不同尋常,隻簡單一個薄怒的眼神,便若要天地間的一切全部燃盡。她緩下了情緒,略一沉吟,丟出了一詢先作探路,“不知王爺是否今日要離開湘安郡?”
閔皓揚目光已移開,低眸看著眼前的瑤琴,見她詢問,微微頷首,隻吐出一字,“是。”他將瑤琴慢慢順在對麵知府夫人的身前,而後端起茶盞繼續抿茶。
知府夫人此時正佇立在桌前,見閔皓揚不用了琴,便舉步前移將琴收起,放在桌下,才緩緩道,“王爺,其實老爺與奴家願王爺王妃於府上再多住幾日,奴家亦可以與王妃互訴一些女人家之事。”她眼中柔光一閃,唇角嫵媚揚起。
閔皓揚笑著看著她,“其實,本王亦想在此多住,不過王妃欲早日回京。”他麵色淡淡一憂,抬眸瞬間,卻搖身一變,自眸中閃爍出複雜的光澤,“恐怕,石大人亦是不願如此。”
知府夫人聞言,愣怔地望著他,眼中驚慌毫不掩飾的流露。她臉上的笑意慢慢凝結,嘴唇哆嗦著,漸漸沒了血色。
原來,果真如心中意料,騰王真的不信任於老爺!
閔皓揚見知府夫人怔住的神情,知她可能知曉些個中隱情。
本來自己便對石逸淵有所疑慮,看他亦並非善輩,但此刻還不能動他。牽一發可動全身,動了他,他幕後的勢力定會暫時銷聲匿跡,不易再尋絲剝繭,繼續查究下去。
何況前幾日於府門前遭遇的刺客,石逸淵對此事亦是逃脫不了幹係。退一步道,如若他真的與鬻官,徇私,暗殺,刺客等諸多無關,既身居於此,定亦心知什麽秘密。
總之,此人並非濯清漣,不過是混淤泥。
閔皓揚莫名自唇間牽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淡淡道,“夫人,怎會這般懼怕?本王不過一句玩笑之語。”
知府夫人臉上的妝因失措而變得扭曲起來,“王爺,請王爺莫要降罪於老爺!”她驀地跪倒在地,帶起一陣細風將裙裾揚起。
閔皓揚眸中微一閃神,隨即很快隱沒不見,“本王有何罪過要降於石大人?夫人說的話本王越來越不理解了。”他眼底波動,看來其中必然不是以為的那麽簡單。
知府夫人低垂著首一直不起,亦不言語,似在靜候閔皓揚發落一般。片刻過罷,她緩緩抬眸,其中閃耀著晶瑩的光澤,“老爺無罪了?”
“莫非石大人有何失禮節的事情,本王不知?”
“沒有,沒有!”知府夫人連忙搖首解釋,卻帶著一種似在躲藏的神情,讓閔皓揚不由更為疑惑,石逸淵,定有何事在暗!
正在閔皓揚意欲繼續從知府夫人口中揪出源頭之際,他一抬眸落目,卻見石階上正有幾點身影在若隱若現。
那幾人慢慢靠近,漸入了閩皓揚的眼簾,正是石逸淵,蔣淩,夜離三人。
府內一下人引在三人身前,紛紛停在距離小亭不遠處的石階上,他便衝三人接替躬身行禮,便退出了石階。
那三人抬眸遙望著小亭,見閩皓揚正坐在當中,還隱隱有一個身影伏在地麵上。他們相互作一遲疑,沒道其他,便前後向著小亭移步走去。
直至他們停在亭簷之下,三人才見的確是一人,不過是跪在那裏,麵並未露出,卻依舊不知是誰。他們先沒管那人,而是紛紛對閩皓揚揖道,“參見王爺。”
閩皓揚衝他們微微頷首,“起身吧。”他見三人皆是一副疑惑橫出的神情,便轉而對跪在地上低首不語的知府夫人道,“夫人,還不肯起麽?”
知府夫人不言語,亦不立身,隻默默抬眸,卻正觸上石逸淵的目光。
石逸淵臉色一凝,“你,你怎會在此?”
閩皓揚悠閑抿著茶,莫名一笑,“夫人隻是不小心將茶盞打翻,灑了本王一身而已。本王既已不責怪夫人,她卻還跪著不肯起。”他移眸看著石逸淵,“石大人哪,你還勸勸吧。”
石逸淵臉上的驚駭未退,隻揖道,“是,王爺。”語罷,他轉向知府夫人,低聲嗬斥道,“王爺既然發話了,還不快起來?!”語氣細微,卻透出一絲嚴厲。
知府夫人略一遲疑,還是輕輕起身,福在一側,不再言語。
閩皓揚抬起茶蓋輕撥著水上浮起的茶葉,不動聲色地一笑,淡淡歎道,“石大人的夫人還是聽石大人的話,本王的話亦是無用。”
石逸淵聞言,神情驟變,連忙伏倒在地,聲音顫顫,“王爺,請王爺恕罪。荊室有何罪過,下官甘願代她接受罪罰。”
“哈哈……你們真是一對肝膽相照的好夫妻……”閩皓揚別開眼,看向滿湖荷葉,清水般的眸中映著一片青翠。繼而他又緩緩轉頭,看向石逸淵,眸中似有深意,“起身吧,石大人,你怎跟你夫人一般這麽多禮數?”
石逸淵餘光打量閩皓揚,見他已麵無慍色,臉上這才雲開霧散,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謝王爺。”他立起身,順了順自己的袍角,便躬身立在了蔣淩,夜離的身側。
閩皓揚見三人皆已來此,必定已將眾事安排妥當,如今隻同白芯蕊所言,待黃昏來臨便可啟程回京。他打量著三人,不解問道,“你們怎知本王在此?!”
蔣淩先前行一步,拱手道,“回王爺,方才見王爺不見了,屬下三人皆是驚慌。石大人派全部下人在府中搜尋,才在此地尋了王爺。”
閩皓揚眼睛裏慢慢含上了清淺的笑意,聲音也很自然,“原來如此。”他望眼向著亭外,自言自語般言道,“已近正午了啊……”
蔣淩順著他的眼神看去,卻在那個方向絲毫未發現任何異樣。他不由蹙起劍眉,看著夜離,石逸淵二人,亦是麵有所惑。他心中惻然,真不知為何閩皓揚竟有這般感慨,莫非是白芯蕊的身體仍有不適?不過決定啟程之事乃自白芯蕊口中,但憑自己在閩皓揚麵前這麽久,他雖表麵同意,但內心定是隱含怒意。
閩皓揚慢慢回眸,臉上的落寞慢慢淡了去,卻是一如既往的閑適恬淡,麵向蔣淩問道,“王妃呢?”
蔣淩回道,“回王爺,屬下臨來之前,專門去廂房看過,王妃正在榻上入眠。”
“嗯。”閩皓揚略一頷首,眼底微微暗下來。
接近正午的陽光煦煦明燦,天空早已換上一張清奇高遠的容顏,碧透得仿佛能讓人一眼便能望穿那九重天闕。
閩皓揚踏著陽光走出小亭,舒展了下腰,望著遠方空蒙而又不失意境的假山碧湖,不由得微笑輕輕。那雙俊美的眸裏墨色深深,陽光灑入,耀出一瞳玉般的光華。
他負手靜默片刻,繼而回眸對眾人道,“回去吧。”
三人麵麵相覷,相顧無言,隻齊聲對閩皓揚道,“是,王爺!”
泛著金色光澤的湖麵上,不時揚起一層絢爛的波瀾。湖麵上浮起的落沉魚已無人問津,不知何時再會被人想起。
湖心幾片幽幽的荷葉正隨風在翩翩搖曳,浸心在瀲灩的波光裏,飄起淡淡清香,纏入小亭飛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