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語罷,夜離起身立在蔣淩身後,神情遲遲呆滯。


  不料閔皓揚竟未怪罪白芯蕊,這種事情怎會發生?!看來,白芯蕊已越位居在騰王心上不可動搖的位置。如此的話,雲霓裳再想動她,便是不易。回京之後必不能將此事告知雲霓裳,否則她的癡心便要付諸東流,被無情舍棄了。


  蔣淩亦是麵色轉沉,想白芯蕊還有病在身,為何這般匆促,自己要求回去呢?其實回去之後的事實明人皆知,她此番用意,是在自尋痛苦麽?


  他向白芯蕊投去不解的目光,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雍容華貴,品秀端莊的臉,那雙秋水一般的眼眸正溫柔地注視著眼前的梧桐,表情裏除了嫣然淺笑,再無其他異樣。


  至於閔皓揚,則是一臉暗沉之色,厲目之中,風雨欲來,銳利的鋒芒倏地掠過本該光澤清淺的眼瞳。


  蔣淩忽地感覺有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紊亂從心底繚繞而起,即將要發生之事,任誰亦無法預知。而於他,隻能靜候那一刻的倒來,然後遊走在命令之下。


  閔皓揚抿唇,眼眸低垂時,清冷深邃的眼中有暗澤湧動,但聲音故作低沉,不摻雜任何憤怒的情緒,“二位將軍盡快去準備回京之事,先退下吧。”


  他揚了眸看向天際,臉色冰寒似雪清冷。輕輕一句過後,他隨即閉了口,不動聲色地負手佇立,看上去竟沒有絲毫想要向眾人再解釋下去的打算。


  “是,王爺!”蔣淩,夜離二人皆俯身拱手揖別,用散射的餘光打量了閔皓揚與白芯蕊片刻,才慢慢起身。


  正欲退下之際,蔣淩轉而對一旁靜默的石逸淵道,“石大人,你不是還在酒樓有事不曾處理完麽?不一起麽?”


  石逸淵看著他示意的眼神,心中恍然,自唇間擠出一笑,“蔣將軍所言極是,看下官這腦袋,想必是昨日飲醉酒了。”他匆忙側身對閔皓揚道,“王爺,下官確是有些事需要處理,便隨二位將軍去酒樓一趟,亦好有些照應。”


  閔皓揚扭頭盯著石逸淵,眸光微微一動,“嗯,你去吧。”


  “是,下官告退!”


  語罷,石逸淵立即隨在蔣淩身後移步離去。“哢哢”的踩踏聲打破了原先的靜謐,揚起一層晨風,將落葉紛紛飄起,追尋著他們的腳步,迫不及待離開被清冷占據的青石小徑。


  待三人身影不見,白芯蕊默默盯著遊離思緒的閔皓揚,久久吐言,“皓揚?”


  她抿著唇角,不知該怎樣跟閔皓揚解釋。她懼怕他不理解自己,誰人皆可以,唯獨他不能。可是,她亦心知,方才的決定,是自己太過魯莽。


  閔皓揚聞聲,眸底寒芒耀起,冷冷掃過白芯蕊,而後默默不語,抬步背離她,向著廂房門口的方向走去。


  他便這樣走了。


  沒有對白,隻丟下一個憤怒的眼神。那眼神裏不止是幽怨,還有幾分痛心。


  白芯蕊呆呆凝滯在原地,眼中泛出了晶瑩的淚光,星點閃爍在眼角。


  她不曾抬眸,亦不知閔皓揚的背影裏有多少清冷是來責怪她。她不想過多解釋,一切隻在心底,隻是該懂的人不懂。


  晨光從稀落的枝葉間,漏到她泛著晶瑩的眼中,泛著蜂蜜般的光澤。此刻的晨風依舊喧囂不停,狂卷著枯枝敗葉,似要將所有的荒涼全隕滅在青石小徑上那人的眸中。


  不知靜默了多久,白芯蕊隻覺兩腿發酸,抬步剛要走,又是一軟,繼而慢慢癱倒下來。這次,已沒有人來扶她。那個人已不在了這裏,他的手臂已不再讓自己倚靠。


  這便是回京之前的前兆麽?

  為何萬事定要有一人痛苦,來換取另一人的歡愉?為何兩個人的距離遠到必須要用言語來傳達心緒,而一個眼神遠遠不夠讀懂心底?

  晨光慢慢移動,灑落在白芯蕊背上一襲淡黃衣裙,曳地搖擺,黃色斑點輕輕跳躍。


  那便是陽光應和的眼淚麽?

  梧桐深處,樹影遮蔭,一人清冷的臉龐若隱若現。他直直觀望著隔著梧桐樹影之外,蹲坐在青石小徑上的那人,眼神悲戚,斑駁的暗影穿梭其中不肯離去。


  他的心底隱隱憐惜,隨著疼痛不可扼製的漫延。一時間有不盡的澀意湧入眸中,他的嘴角緊緊抿起,痛覺如潮,翻湧而來。


  他已無法理解此時自己內心的觸覺,宛若在天山之上,一場雪崩將本想摘取雪蓮的他,及其綻放的雪蓮一齊淹沒覆蓋。那株雪蓮被壓迫得折了臂彎,而自己,亦被沉沉的落雪壓在黑暗最底。他的手中空無一物,甚至聞也聞不到了雪蓮的清雅氣息。


  這便是,他與白芯蕊的不堪的距離。


  閔皓揚便這般目光不移,靜靜看著白芯蕊,看著她的一切,她的背影,她在陽光下的熠熠華彩,甚至她的痛。


  突然,他眸光一閃,見梧桐樹影之外的白芯蕊正在試圖坐起,雙手扶著自己的腿,而後艱難起身。她邁著沉重的步子在前進,踩在幹枯的落葉上聲聲作響。


  看她的姿勢,莫非方才的癱倒壓傷了腿?!


  他目光也開始變得渙散,眸中漸漸蒙上一層死水般的顏色,仿佛大量的空氣一下子湧入胸腑,壓抑著他漸漸無法呼吸。


  卷起的落葉縈繞在白芯蕊的腳下,繼而升起在她的裙擺周圍。他們在叫喧,在鼓勵白芯蕊的前行,在攙扶著她,一步一步走近那人的心裏。


  白芯蕊隻覺自己的雙腿幾乎沒了力氣,是還在虛弱麽?!她沒時間想太多,慢慢前行,若一個不會走路的孩童在蹣跚學步。


  突然,又是一軟,仿佛風一停,她如滑翔的落葉一般,靜靜倒了下去。


  樹葉落了地,輕輕地,絲毫不聞碰撞的響聲。


  她的身子慢慢垂下,亦如落葉一般,沒有聲音。她隻覺什麽東西觸碰在自己的腰上,一股柔軟的氣息溫存其中。


  她驀地回眸,見一雙溫潤若水,深邃如海的眸子正直直盯望著自己。那人將她慢慢抱在懷裏,起身向著廂房走去。


  陣風又起,落葉在他們的腦後勾畫出一個優雅的形狀。晨光遊走在這飛舞的熱鬧之中,似正在舉行一場舉世矚目的盛典。


  閔皓揚跨進廂房的門檻,進了帷帳,將白芯蕊輕輕放在榻上。而後他靜靜看她一眼,眸中已無了當初的淩厲,隻是一貫的清冷。靜默片刻,他隻字不語,轉身便欲離去。


  白芯蕊驀地抬手,抓住他的手臂,聲音中略帶祈求,“可不可以不要走?”她的力度並不大,手上還殘留著病愈之際的虛弱感,可是被抓手臂的主人還是停了下來。


  閔皓揚猶如雕塑般動也不動,隻是沉默無言,仿佛將所有的話語全部融在那溫熱的手掌中,傳達給手臂那邊的人。悠深的眼神不轉移地緊盯在地麵上,思緒卻在漫天遊離。


  良久,他默默轉身,目光落在榻上那人的瀲灩眸中,挪不開半分。


  “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們還要趕路。”聲音平淡,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已不再,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回到了原來的軌跡。中間的驚濤駭浪,輾轉周折,無結無果,情痛怨怒,似乎都隨晨風向天際深處消散殆盡,若一場醒來的夢境一般。


  白芯蕊眼神一直不離他,卻隻能看見他低眸之時的半張側臉。她眸中楚楚,用一種細微柔軟的聲音道,“那你還怪我麽?”


  “怪你什麽?”閩皓揚眉毛微微蹙起,似不知何意。他絲毫不動手臂,任由白芯蕊握在手中,那一種溫熱的感覺在自己的肌膚上,慢慢升溫。


  白芯蕊慢慢鬆開手指,收回在被衾上,遮了遮,繼而抬眼瞥了瞥閩皓揚,視線交觸時,她的眼神隨即閃開,移向窗欞外湛藍色的天際。


  此時的天穹上,光彩淡淡,晨光已移向別處,隻投射下來點點溫暖的光澤。窗外的梧桐樹上,正築有幾個鳥巢,啁啾聲傳進耳畔,不由令人心曠神怡。


  閔皓揚再看她一眼,再無別言,轉身消失在了帷帳深處。


  白芯蕊移眸落在他離開的軌跡上,清影不再,氣息不再。帷帳半垂半揚間,幽影側側似魅舞,仿佛一不留神,便能隨著榻上那人眸光的映射滑落至人心最深處。


  閔皓揚出了廂房,便徑直沿著長廊走去。穿過長廊盡頭的半拱石門,則是那片後園。他在氣派而又精致的諾大庭院中東轉西轉,長廊繞繞,遊光賞景下白白蹉跎不少時間。


  花蔭深處,假山之側,便是那灘長滿荷花的人工圍湖。


  他沿著石階慢慢走去,遙遙見小亭之中正坐有一人。那是一個女子,著一襲單薄的絳色紗裙,麵向湖麵一動不動,看不見臉上的神色。


  他遠遠停下,不知該不該走近,便佇立在石階上靜默眺望。湖中,粉色的荷花朵朵悄然盛開,暈染得整片湖麵美不盛收。粼粼的波光,點點瀲灩,直射進清冷的眸中。


  初夏,確是一個美好的季節。


  便這般不知過了多久,亭中那女子似察覺微晃的人影停駐在亭外的石階上,在晨光下若站成一幅俊美得似天上人間的畫卷。


  那女子款款起身,出了小亭,慢慢走近閔皓揚,眸間的神色微微一顫動。繼而,隻聽得一股輕盈柔軟的聲音,“奴家參見王爺。”


  閔皓揚驀地從遙遠的遐思中收回目光,落在那女子的身上,緩緩自嘴角勾起極淺一抹笑意,“原來是夫人,請起吧。”


  直至此時,他才有機會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女子,她綰著美麗的涵煙髻,妝容依然精致無暇,隻是眼神不再如那夜酒席上的含媚,斂眸時,眉宇箭頓顯高貴端莊的氣韻。


  “外邊日烈,還請王爺去亭中歇息。”她略一躬身,臉上的笑容嬌嫵純淨,身上流轉的光華能讓驕陽之芒也情願為她失了顏色。


  閔皓揚亦頷首作為回禮,亮眸笑意浮現,深湛的眸底劃過淺淺的黠色,似玩味,又似探究。他負手抬步前行,步步靠近亭中。而那女子輕移蓮步,隨在身後。


  閔皓揚斂袍坐在亭中,見桌上茶壺茶盞齊全陳列,想必是這女子閑情於此品茶度時,想不到她竟有這般雅興。


  他忽而見那女子低眸立在亭簷下,神色若有淺憂,不知所為何事。“夫人,為何立在那裏?過來坐便是。”


  那女子深深一福,慢慢走近小亭,翻手傾了一杯清茶,雙手奉在在閔皓揚的麵前,白皙的膚色上難得地泛出了淡淡的紅暈,聲音輕柔道,“請王爺飲茶。”


  閔皓揚抿唇一笑,接過她手中的茶盞,打量她片刻,繼而眸光閃耀在灰色茶盞上,湊在唇間輕輕一抿,茶香,人香。


  雖湘安知府石逸淵約有知天命之年,但這個所謂的知府夫人卻年歲輕輕,頂多剛過徐娘之歲,猶尚多情。不知是否乃續弦之妻。


  “夫人好客氣。”閔皓揚見知府夫人遞了茶依舊立在桌畔不敢入座,心中不免些許暗歎,“盡管坐,不必拘禮。”


  知府夫人又福一禮,“謝王爺。”她怯怯在閔皓揚對麵坐下,抿唇不語。


  閔皓揚猜測她或是懼怕自己的身份,便任由她去了,亦不再過多言說什麽,抿著茶,望向眼簾粼粼的湖麵。


  知府夫人餘光見閔皓揚不再看她,此時才敢略微抬眸。她於那夜酒席根本無心,亦是不敢直接去注視他,而此時,卻有了機會仔細打量這位傳言之中的冷麵王爺。


  入眼處,乃一襲白色描金的錦袍,俊美如玉的麵龐,清冷優雅的眸色。他劍眉橫斜,隱隱透出一股莫名的冷冽,唇角微微抿成直線,笑容若有若無,讓人如何也看不透。


  那夜的情景猶在眼前浮現,加之此次觀摩,她已遠遠將這位騰王隔絕在心室之外,生怕一不留神,自己便也牽連上什麽罪過。


  看著湖麵呆滯的閔皓揚,此時早已忘記對麵的知府夫人,忘記自己身居在湖心小亭之中,思緒早已飛離絢爛的荷花,而跑至梧桐樹下,陰影之外那個蹲坐的女子。


  白芯蕊便這樣一直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化作那小徑上的一塊青石,沉沉落在他的心底。她說過的言語,被一刀一刀鐫刻在青石板上,流淌下他心中的血。


  那血,一直蔓延,蔓延至全身各處,便是一場不堪難忍的疼痛。


  他不知自己何必一直眷戀於她,可是這種無用的勸解終究抵不過白芯蕊的一句簡單的對白,一個孤苦的眼神,一聲溫情的柔語。


  也許,這一生,這便是注定,注定他隻為她,幸福,痛苦……


  湖邊風輕,豔荷拂水。


  碧水橫漾,映著煙藍的天色,粲然的陽光,波麵浩淼壯闊,瀲灩生煙。湖畔的假山跌宕起伏,似真實的山脈,一巒一巒,連綿不絕,直至消隱天際露出一個淡淡的金色邊影。


  湖麵上三三兩兩露出形態各異的魚,吐露著水泡,姿態慵懶。蒼天下不時飛過幾隻不知名的飛鳥,啁啾聲鳴徹在後園間,回音蕩蕩縹緲。


  知府夫人本垂了眸,靜默良久,又回眸看向閔皓揚,明亮的眸子倒映著湖水清波,清雅得似要叫人沉淪進去。她見閔皓揚亦是略有憂色,鼓了鼓勇氣,終於啟齒,“王爺?”


  閔皓揚則是無動於衷,看來思緒飛了太久,一時半刻暫時回不來。他雙眸迷離,手中端著的茶盞顫顫巍巍,似何時皆將傾倒。


  知府夫人輕輕俯身,自桌下拿出一張瑤琴,放於石桌上。她再一望眼,閔皓揚依舊魂遊太虛,不由深深一聲暗歎。


  繼而,幾根修長優雅的纖指輕輕覆在琴弦之上,一股琴聲便蕩漾著湖水幽幽而來。


  那絢麗的聲響如水散開,漸漸浸漬四周的空氣,讓晨光和間或飄落的瓣似被清水漫過,宛如水麵倒影被打碎,粼粼輕晃中透著點點如螢的光彩。


  琴聲悠悠然,近在耳畔,卻又仿佛蕩在遠方,弦聲錚嚀似流水,音色滑逝如行雲,靜謐安寧,卻又悲傷無助,帶著痛入血肉的哀挽,淒淒然,冰冰涼,雖悄然,卻又有著穿透天地間一切紛擾渾濁的力量,一絲一縷地,緩緩地,流入人心,扣人心扉……


  閔皓揚終於被這種聲響勾回了四散的魂魄,循聲望去,竟來自眼前人。


  他靜靜落目在知府夫人身上,見她緊閉雙眸,頭和著琴音來回搖動,手指微轉,姿影旋飛如荷花墜落的悄然和柔軟,似完全陶醉了自己編織的這場已隔絕人世般的夢境裏。


  他不由嘖嘖稱讚,想不到這個女人手指之下竟能有這般細膩的旋律。那是一種直達人心的觸動,綻放著超脫凡塵的美好。


  他亦閉上雙目,任思緒再一次隨這蔓延天際的琴音恣意遊離,飄走。隻是這次的心並非無根,那琴音的起伏落定便是他的根。


  忽而,琴聲驟然停歇。亭間流轉著餘餘回音,所有喧鬧,全摒息無聲。


  一陣風吹,帶來遠處湖麵上清淺芙蓉香。


  閔皓揚深嗅一口,花香,琴香。他慢慢睜目,臉上盡是滿足的神色,朦朧的眼簾處則是一個女子含笑的注視。


  知府夫人起身一福,聲音細微,“打擾王爺了。”


  閔皓揚麵帶淺淺笑意,拂手道,“誒,夫人萬不必拘禮。夫人的琴聲美妙絕倫,又豈能是打擾之音呢?!”


  “王爺說笑了。”知府夫人麵頰上略顯淺淺紅暈,風姿甚為動人。


  閔皓揚將茶盞輕輕放在桌上,左右打量著她那張瑤琴,心中不免有些躍躍欲試。想來馬車上確有一張瑤琴,乃當初離別上曲之際別人送與白芯蕊的,可自己從來沒有動過。已是好久不曾撫琴,琴對於他來講,是一段難以割舍的回憶,是一段難以忘卻的情愫。


  “本王可以試試麽?”閔皓揚抬眸注視著知府夫人,臉上的淩厲與恍惚早已殆盡,聲音裏竟有一絲難掩的弱勢。


  知府夫人被他這一舉動驚嚇了神,稍稍凝滯了片刻,隨即回道,“王爺請。”


  閔皓揚含笑將瑤琴抬至自己的身前,伸指試了幾個音色,發出輕盈的“菶菶”聲響。他嘴角的笑意加深,繼而將手指繼續覆在琴弦上,慢慢地,一曲琴音便這般騰空躍起。


  音聲化作點點,綴在亭外的湖麵上。晨陽福澤的光芒垂下泛著金色的臂膀,將點點的琴聲握在手心,慢慢上升,上升,最終散盡在湛藍色的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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