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四人各自飲罷,在互相寒暄之中又紛紛就座。


  那知府略一沉默,低眸用餘光打量了一下閩皓揚的神色,便抬眸先開了口,“下官聽聞王爺與王妃一直住在上曲,且幫上曲百姓治了瘟疫之症,著實讓下官欽佩萬分。”他臉上忽而帶了一絲極其敬重的神色,在燭光裏映出重重亮麗的光澤。


  閔皓揚目光流轉在白芯蕊的臉上,眸色中的溫雅微微也帶著點兒深邃,轉而極其輕淺一歎,回那知府道,“上曲亦不過冰山一角,如今天下百姓皆深於水火,還待朝廷與群臣傾全身之力。”他的嗓音,一如往昔的清涼如水,讓人聽不出任何情感。


  那知府聚了眸光,凝在閔皓揚的臉龐上,竟於其中發覺一種若浩渺雲霞般的朦朧。


  他眸間的幾許笑容悄悄褪去,變得些許沉重,“王爺說的是,瘟疫之事下官當初亦在擔憂,後來從上曲傳來治療之方,才解救了湘安郡一州郡的百姓。湘安百姓皆深受王爺與王妃的恩情,下官代全部百姓拜謝王爺與王妃大恩。”


  言罷,他繼而起身出了飯桌,立在閩皓揚麵前欲跪倒在地。知府夫人亦立起隨他身後,順著她的夫君低眸福禮。


  閔皓揚連忙抬手扶起,微蹙起劍眉,“大人,夫人,這是何意?!快快請起。”


  “謝王爺。”語落,那二人緩緩起身。


  那知府臉上橫出兩行老淚,淌落在燭光閃耀的地麵上,融於斑駁的陰影裏。他不想讓他人發覺,趁著起身的功夫趕緊抬起衣袖拭了去,卻被一旁靜立的白芯蕊盡收在眼底。


  白芯蕊見他這般舉動,心中不禁微微顫動,抿了抿唇,沒有啟齒,便隨著閔皓揚重新坐了下來。


  四人相繼重新入座,氣氛比方才稍微凝重了些許。


  之後推杯送盞之間,閔皓揚與那知府交談了些關於朝廷,兵法,以及文學之麵的東西,白芯蕊細細聽來,有些並無興趣,不由向那位神秘的知府夫人投去探尋的目光。


  那女人亦是默默不語,隻含笑低眸,不知在看些什麽,亦不知在思忖些什麽。她容顏美麗妍致,根本看不出年紀的麵龐上處處洋溢著風姿,笑容嫵媚而又親切。


  那知府一張老顏,娶了這種風韻的夫人,亦是他的幾世造化。


  如此大的湘安府,想必他亦不是隻有如此一名妻室。看來這女人亦忍受了相當漫長的孤苦,隻是不知她是否亦如自己這般在乎這些了罷。


  正在白芯蕊愣神之際,耳畔響起一股清冷的聲音,蕩漾在心底,卻再熟悉不過,“石大人,你可知上曲城所屬是誰的管轄?”


  白芯蕊循聲看向閔皓揚,燭光點點輕盈地跳躍上他那墨黑濃密的睫毛,幾絲光亮悄悄鑽入了幽靜冷銳的眸間。她心知,閔皓揚此舉,意欲間接牽出衛吾笙的蜘蛛網。


  那知府麵色淡淡,低眸似在思忖,後回道,“上曲乃衛吾笙的管轄。”


  閩皓揚凝了眸子,嘴角彎起冷冷一哼,目光涼而陰沉,隨即追問道,“衛吾笙隻是一縣丞,怎能管轄一座小城?”


  他知如若縣令欲命縣丞去管轄下城,必然會經過上級的許任。如此說來,衛吾笙管轄上曲,定亦是這個知府同意之後的舉措。這二人定有些千絲萬縷解不開的關係。


  那知府顯然覺察了閔皓揚清冷的語調,與強烈的質疑,臉上漸漸浮出一絲複雜的神情,“王爺不知,上曲之上,即湘安之下,乃隴雲縣,是隴雲縣令衛延清的管轄。但衛延清於下官推舉衛吾笙,道是他才幹非常,非尋常之輩,故讓他一人管轄了整個上曲。”


  閩皓揚臉色一暗,衛吾笙?衛延清?想必又是家族之間的鬻官!這在天朝的京都與地方皆層出不窮,已是無法遏製之勢。


  “你知衛吾笙在上曲的所作所為麽?”這一聲,話語低沉,如弦重壓,頓時將酒宴的氣氛抑至了最深穀。


  那知府被閩皓揚一句質問驚了神,聞他這般嚴厲的語氣,想必定是衛吾笙在上曲胡作非為,惹怒了這位冷麵王爺。他知事情惡態,連忙起身,聲音顫顫,“下官無知,當初信了衛延清的一麵之詞,不曾親自去調查,還請王爺恕罪。”


  頓時,氣氛變得沉重起來,誰皆不敢過多言語,生怕觸了閩皓揚的威嚴。


  白芯蕊見閩皓揚眼神夜暗,月色一層泠泠微光鋪瀉於他臉上,如薄雪殘冰,幽靜中有著詭異的縹緲。在閩皓揚正欲啟齒動怒之際,她連忙接話過去,“王爺勿需動怒,想必石大人定是年老不便過久跋涉,才未曾親自去上曲觀那衛吾笙的作為,此事亦不怪石大人。”


  閩皓揚沉鬱地望著白芯蕊,見她隻麵容平淡,漾著燭光的臉上倒照出盎然的光澤,不知為何她竟阻撓自己問罪於石逸淵。


  他見白芯蕊既這般說了,亦沒有辦法,隻好從了她意,將臉上的冷峻抑了去,聲音卻依舊冷冷,“本王方才並無問罪於你之意,不過想問清楚罷了。沒事,你起來吧。”


  那知府默默起身,臉上的失措猶在,在夫人的手帕下抹去了額間的汗滴,才緩緩坐了下來。他眉宇悲惘流殤,在明黃的燭光中卻映出他的膚色愈見蒼白,直直低垂著雙眸,似在靜靜等候著閩皓揚嚴厲的審判。


  如此酒宴,儼然成了一場衙門的廳堂。


  閩皓揚見那知府如此驚慌失措,想必被方才的一番質問所驚嚇。他慢慢舉起酒盞,對那知府道,“石大人,切莫愣神,來與本王共飲一杯。”


  知府頻頻頷首,亦舉杯而起,聲音輕顫,“下官敬王爺一杯。”


  兩杯酒盞匆匆見底,被重新放於桌上。


  閩皓揚此時已沒了心思吃飯,靜默片刻,見另外三人皆不動筷,側眸凝視於白芯蕊,見她亦若有所思地望向自己,知她也不想吃了,便對那知府道,“石大人,此番多謝大人的款待,本王已有些疲倦了,想先去休息……”


  那知府連忙回道,“是,下官已為王爺與王妃準備了一間廂房,請二位隨下官前來。”他起身,抬手立在一側。閩皓揚示意了白芯蕊,二人皆起身出了桌子。


  白芯蕊見知府夫人亦起了身立於一側,不由衝她嫣然一笑,後才隨在閩皓揚的身後一齊出了錦簾。


  那位知府夫人被白芯蕊的笑意所驚住,見三人出了屋子,臉上的表情才漸漸融化開來。她心中默默擔憂起她的夫君,從方才的一來一往中,早已看出冷麵王爺的本質。如此一來,這間湘安府的命運便極有可能要改寫了。


  二人被引至一間裝飾頗華的房間,裏麵搖曳的燭火穿透了細致紋路的燈罩,照得滿室皆飛散著蝶翼般的媚惑燈影。一室溫如春,牆角的暖爐嫋出不絕的輕煙,將整個屋子都薰繞起一股子濃鬱的瑞腦香氣,腹鼻直入人心。


  待閩皓揚環視了一眼四周,立於身後的知府忙上前一步,問道,“不知此房間,王爺和王妃是否還滿意?”


  閩皓揚嘴角露笑,微微頷首,此種房間較之客棧的客房而言,不知勝過多少倍。那客房亦是住了頗久,霎時一換,此時竟覺如在皇宮王府一般。


  他特意望向白芯蕊,見她眸間亦是閃爍著異樣的光亮,想必是同自己的心裏一樣的感覺罷。“甚是不錯,勞煩石大人了。”他回眸,眼神在身後知府的身上。


  那知府聞言一驚,垂眸駭色,許是方才宴席一事還不曾緩過神來,“王爺說笑了。那便請王爺與王妃屈尊在此暫作歇息,另無其他吩咐的話,下官便不在此過多叨擾了。”


  閩皓揚一拂手,“恩,你去吧。”


  “是,下官告退。”那知府退了幾步,繼而轉身出了房間。


  待閩皓揚從知府的背影上回眸,見白芯蕊正立在窗欞處,隱隱綽綽的月光透過大開的窗扇射上她的臉上,似照亮了清寂的目光,似雪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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