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7、
白芯蕊出了縣丞府,正好路過繞梁客棧,立在門前略一沉吟,想今日一早便不曾見過閩皓揚,不知此時是否回來。她暫時沒回去七絲堂,而移步進了客棧。
客棧小二見白芯蕊,眸間不禁泛出疑惑,白芯蕊和夏嫣這幾日都不曾於正午回過客棧,她怎今日隻身回來了?客棧裏倒也不忙,小二湊上前去,揖道,“白姑娘。”
白芯蕊正欲上樓,既被小二叫住,問他也是一樣,“小二,閔公子回來了麽?”
那小二眼珠一轉,略一遲疑,從腦海中搜尋片刻,回道,“今日一早,小人見閔公子出了門,但至今不曾見他回來。白姑娘也不知麽?”
白芯蕊不想讓他亂起疑,自從方才被那縣丞揭穿了身份,便對任何不相幹的人皆心存戒備,隻道,“無事,你下去忙吧。”她沒說其他,隻徑直上樓,進了客房。
客房內確空無一人,桌上早晨未動的飯菜早已不見,榻上的被衾亦被收拾整齊。想必是那小二之前進來收拾了一番,雖是弱冠男兒,手腳卻實在勤快。
白芯蕊坐在榻上,正閉目小憩了片刻,耳邊便傳來匆匆上樓的聲響。她下意識地睜開雙眼,心中一驚,瞥見之前半掩的門不知被誰推開了。
她立起身子想去看看是何人,便見閩皓揚正緊閉上屋門,朝自己走來。她見閩皓揚臉上緊張的神情,不禁軒眉緊蹙,問道,“你去哪了?”
閩皓揚眉峰微鎖,眸間一片深沉,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深冷的氣度,叫人不敢逼視,久久凝視於白芯蕊,眼神又恢複一片明湛,“芯蕊,你醒了。”
白芯蕊一愣,此刻是何時間,我再不醒豈不成豬了。她見閩皓揚在紅木椅上慢慢坐下,便起身靠近他身旁,傾了一杯茶奉在他麵前,追問道,“你怎麽了?”
閩皓揚伸手接過茶盞,放在唇間小抿一口,衣袖擋住了臉上所有的不安。清茶飲盡,他慢慢放下茶盞,緩了緩內心的情緒,眼中淩厲的鋒芒漸漸褪去,墨色蕩漾,那泓澄淨如同最黑的夜,緩緩地流動出濃烈的色彩,“芯蕊,你還想呆在這裏麽?”
白芯蕊聽後似乎有些驚訝,皺眉遲遲不語。閩皓揚怎出去一次,回來竟變成這幅慌張的模樣?!聽他之意,應是想離開上曲。可……她纖細的手指籠在袖中,不由略微收緊,淡淡道,“皓揚,你究竟怎麽了?”
閩皓揚拉過她的纖手放在溫熱的手掌裏,臉色平靜,“芯蕊,我們離開這裏吧。”
白芯蕊心頭一凜,不知他語出何因。閩皓揚說過要離開已不止這一次,每次心中都堅決不想,可不知為何此次他一語既出,內心竟有些許動搖。
也許是因縣丞認出自己的身份而久久不能心安,或是七絲堂的處境確是進退兩難,抑或者是閩皓揚此時的眸中有一種欲罷不能的感覺,讓自己無法再去堅持。諸多念頭紛至遝來,竟一時招架不住。
閩皓揚見白芯蕊遲遲不答,心中無奈,發出絲絲沉重的歎息,將壓抑了很久的想法道了出來,“芯蕊,我們回京都吧。”
春盛,日暖,風輕。窗欞之內,氣氛卻凝重十分。
正午的陽光在魚鱗般層層鋪疊的青瓦上反射出耀目的色澤,連帶著兩扇窗欞上也似映著光彩,然而透到白芯蕊心底下,卻深涼一片。
白芯蕊隻覺心底似有一絲壓抑隱約在骨髓裏的痛楚,似悲似恨,更叫人心頭一痛。
回京都?白芯蕊無法相信閩皓揚這樣告訴自己。當初選擇離開京都,便再也不曾想過要回去,對那片澄明黃瓦朱紅高牆早已心無眷戀。可是她不曾想到,閩皓揚卻一直期盼著早日回去。真的是自己牽製了閩皓揚麽,牽製了這個天下的男人麽?!
閩皓揚知她心中抑了太多的東西,無從開解,隻溫柔說道,“芯蕊,我們回去京都吧,隻有回去才能解救上曲的百姓,解救天下的百姓。”
白芯蕊心頭微微一顫,是啊,隻有你回去,才能讓天下恢複太平。可是你可知,在上曲我有太多的東西放不下,而在京都我卻有太多的折磨不想承受。我不想再過那種勾心鬥角的生活,不想跟許許多多女人分享一個你,更不想失去你。
她靜默許久,終於緩過神來,沿著閩皓揚的目光看去,那清冷的眸中略有忐忑,但又透出堅定。是啊,他是想回去的。
白芯蕊又一躑躅,緩緩而道,“你隻需告訴我,今日去了哪裏,我便將你想知的答案告訴你。”
閩皓揚想起方才在大街上的情景,清晨見白芯蕊一直未醒,也不想吵她,替她準備了飯菜便想一人飲酒,聽客棧小二道是客棧裏庫存已無,他便上街去不遠處的酒莊購一壺。路上來往百姓不少,莫名地感覺一路總有人在後麵暗中跟蹤。其實當初在金陵回來之時便感覺有人暗中追隨,還以為是蔣淩並未回去,仍途中保護自己。但街上跟蹤的隱麵人卻更似是不懷好意之徒。他當時迂回了幾條街,躲在一個小巷裏將兩人偷襲擊倒,一看才知,並非是蔣淩的屬下,竟是在離開金陵的森林中圍攻自己的那群賊人。閩皓揚正欲詢問他們的主公是誰,卻不料二人性格剛烈,在他毫無注意之際吞下毒藥,紛紛口吐鮮血死去。
雖還不知他們的身份,但既一路跟蹤自己到了上曲,便不可能就此善罷甘休。故閩皓揚匆忙而歸,想帶白芯蕊早日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待閩皓揚將這一切慢慢告知白芯蕊,她眉心越收越緊,突然眼中閃過驚詫,緊抿的唇角殘留著一絲驚目的慘白,待語聲消失在盡處,脆弱的內心瞬間似被驚濤駭浪滾滾淹沒,無力的哀涼生自心底,久久存留。
語罷,白芯蕊靜默了良久,直至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欞斜射在自己的臉上,絲絲刺痛,卻渾然不覺。她靜靜的瞅望著湛藍的天際,手中還覆著閩皓揚手掌的溫度,身旁還都是他的氣息。側耳細聽,似有細碎蠅語自耳邊蕩漾開來,那是陽光碎在窗欞上的聲響。
白芯蕊突然感覺有陽光,有閩皓揚在,此刻自己是幸福的。她似轉眼之間將方才聞聽的所有事情悉數拋之腦後,在唇間不由自主的竟漾開淺笑,透過靜謐的光影細細描摹,照亮她清柔的眉眼,微瀾一漾,媚雅似水。
閩皓揚一直凝視著白芯蕊表情的蛻變微微一愣,不知她是否心中太過於糾結,才用苦笑的方式來略加緩解。他知白芯蕊的心思,隻是久久來不曾道破,輕聲喚道,“芯蕊?”
白芯蕊抬眸看去,目光中隱著三分憐憫的傷感,“怎麽了?”
所有的深情全凝聚在深不見底的眸中,輾轉成一聲溫柔,“芯蕊,你同意麽?”
“同意什麽?”白芯蕊似沒有聽見閩皓揚的話語。
極輕的依稀蹙眉,幾乎未來得及在眉心留下一絲痕跡便逝去了,卻叫閩皓揚看得如此清晰,心底深處濃濃一窒,眼中鋒銳不由得便換做了淡淡柔憫,“隨我回去京都。”
一字一句,本已鐫在心底,何故再問一遍?!
白芯蕊聲淡,卻微沉,緩緩道,“好。”
閩皓揚心中一緊,不知她的回答是真是假。他本就不奢望白芯蕊能平靜安然地答應自己的決定,畢竟當初選擇離開京都是自己,如今回去亦是自己。白芯蕊隨他一程,不過換來一路的奔波勞頓,一路的躲避逃離。他欠她的,不知短短這一生還是否能夠還清。
疾風來回搖曳著窗扇,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陽光一時尋不進路,隻跳進來少少幾束,在白芯蕊略顯蒼白的臉上掠過絲光影,眸中是片深寂的黑暗。
白芯蕊起身將窗欞緊閉,靜立半晌,一股平靜無波的聲音自增嬌盈媚的身影傳來,“回去也罷,隻需給我三日期限。”
“三日?”閩皓揚微蹙劍眉,不知這所謂的三日來自何因。
白芯蕊回眸視他,嘴角一抹若有若無的媚人,“隻需三日,三日之後,不論去往哪裏,隻隨你便是。”
“好,三日便三日。”一絲清冽的聲調似珠玉沉沉落地,帶著一種憐惜。
白芯蕊明眸微動,紅唇間似有一種捉摸不透的笑意,入了閩皓揚的眼簾,更入了他的心底。閩皓揚不知白芯蕊是否真心隨他回去,也罷,隻要她無事,一切便可以再從長計議。
窗外的疾風久久拂動著緊閉的兩扇窗,咚咚作響。那聲音回蕩在繞梁客棧的屋子周圍,連綿跌宕,久久不去。真應了客棧招牌的名聲,餘音繞梁,三日不絕。
給我三日,僅僅三日。三日之後,一切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