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

  南王不緊不慢,斜射而來的晨陽在他臉上映出淡淡清光,“天下由賢弟掌管。”


  閩皓揚神情一凜,心知他這又是在勸諫自己早日回宮,隻是自己早已明言,恐怕再難更改。他薄唇漸漸抿成一條清冷的直線,淡淡道,“王兄勿要逼迫我了。”


  南王見行不通,隻好道,“一切還請賢弟好好斟酌才是。”


  閩皓揚點點頭沒再說什麽。他品了一口茶,極目眺望著湖中的勝景。湖中朵朵荷花婀娜多姿,正探首吐翠,淡雅脫俗,微香撲麵而來。


  良久,閩皓揚從湖麵上收回目光投向南王,問道,“不知王兄,方子可尋得?”


  南王頷首一笑,隻大聲一喚,“來人。”


  幾名侍從不知自何處冒出,穿過小徑踏步而來,躬身立在南王身後道,“王爺。”緊隨在他們其後有一個穿戴像大夫的老者,亦躬身施禮,“王爺。”


  南王一拂手,讓那些侍從下去,隻留了那位老者。他神色不動側眸一瞥,對那老者道,“靳大夫,本王要的方子呢?”


  那老者自懷中取出一張折疊的紙箋,雙手奉在南王手中。


  南王低眸望了一眼,伸出手掌遞給對麵而坐的閩皓揚,“賢弟,便是這個。”


  “多謝王兄。”閩皓揚俯身雙手接了過去,眼中掠過絲笑意。那張紙箋已經褶皺的不成樣子,他輕輕展開,裏邊的字甚是潦草,雖經曆了歲月的洗禮,不過還能依稀看得清楚。


  閩皓揚微微蹙起眉,神情間有些漠然,抬眸相問,“王兄,此方用的是突厥文?”


  南王靜靜轉出一笑,側眸對旁邊那老者道,“靳大夫,這上麵所書何意?”


  閩皓揚亦將目光落在那老者身上,看架勢不但深鑽醫術,亦通曉突厥文。那老者表情些許不自然,應攝於南王的威嚴,聲音如麵容一般蒼老,“回王爺,方子之意是道,在劇毒馬錢子中煉取藥液,配以大黃、防風、青黛、桔梗及少量的太白烏頭等草藥,熬製而成一味“澀子湯”,於毒狐服用,不日傷可愈。”


  閩皓揚眉宇輕揚,幸虧自己近幾日在研讀殷老前輩的那本《愚醫論》,對這幾味草藥甚是熟悉。聽那老者語罷,他便很快在心中默默記下了,繼而對視南王淡淡一笑。


  南王領會他之意,便拂手將那老者遣下。


  “賢弟明白了?”待那老者出了亭子,南王轉而對閩皓揚問道。


  閩皓揚眸中清澈,“已於心中記下。”


  南王眼睛微眯,眉目淡遠,“想不到賢弟亦懂醫術。”


  閩皓揚回道,“不過當初承蒙殷老前輩教誨,隻略知一二。”


  南王突然揚眉長笑一聲,仿佛晨風在湖麵上拂起的層層漣漪,一暈蕩著一暈。


  “不知這方子對王兄是否還有用處?”閩皓揚問道。


  南王輕輕搖頭,道,“這方子賢弟盡可拿去,毒狐已不在府上,於本王也不過是廢紙一張。既對賢弟有用,賢弟盡管收下便是。”


  “多謝王兄。”閩皓揚道了謝,便將方子輕輕合上,收入懷中。他望了一眼天色,陽光穿過雲翳而來,還不太強烈,道,“王兄,時候尚早。既然無事,我便早日回去了。”


  南王一聽他要走,臉上頓時露出不舍,“賢弟這般倉促,本王本想留賢弟多住幾日。”


  閩皓揚心中亦浮起離別的暗傷,南王乃自己在王族皇室中屈指可數的至交,在此一別,不知今後還是否有機會再相見。不過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再不舍總是要遠去的。


  他眉間掠過一絲暗淡,“請王兄恕罪,芯蕊還在上曲等我回去,待過幾日,我定帶她一齊來王兄府上拜見。”


  南王眉心略微舒展開來,道,“好,既然如此,本王便待賢弟與芯蕊弟妹早日前來。”


  閩皓揚起身,舉起茶盞,聲音微沉,“最後,以茶代酒,敬王兄。”


  南王亦舉杯而起,臉上慢慢浮現他一如往常清湛的笑容,“好賢弟,來!”


  二人飲罷,晨風一過,在小亭外的心湖上蕩起一層淺淺的漣漪。


  “王兄請留步,告辭。”


  “我送賢弟一程。”


  閩皓揚知他心意,便沒有拒絕,一齊出了府門。整個南王府的景色又匆匆在眼前過了一遍,全部深深映在了閩皓揚的心底。不知下一次來此又是何年,是否還有這番光景。


  二人立在府門前,身後還有一些護衛的侍從和下人。閩皓揚立在台階下,迎上南王明銳的目光,沉沉道,“王兄萬要留步。”


  南王搖頭一歎,對身後的人將手一拂,很快便從不遠處牽來一匹馬。他麵對著閩皓揚,聲音低穩,“賢弟,此馬乃本王自胡商手中購得的一匹良駒,可日行百裏。賢弟騎上行路,一日便可到達上曲。”


  閩皓揚盯望著那匹馬,通體似雪,長鬢壓霜,神氣傲然的站在前方不遠處,那雙奕奕有神的眼睛帶著桀驁不馴,靈光四射,端得叫他頻頻讚歎,“多謝王兄。”


  南王依舊一臉沉重,“何必與本王客氣,賢弟一路保重才是。”


  閩皓揚翻身上馬,收勒馬韁,對南王道,“王兄,大恩不言謝。他日有緣再聚,必當不醉不歸。”


  南王負手揚聲大笑,“好,不醉不歸。”


  “王兄保重!”


  “賢弟保重!”


  “駕”的一聲,閩皓揚一縱馬韁,便背離著南王府而去,留下一片飄起的塵土,掩了南王府前一人臉上的表情。


  眼前似有一片空茫的安寂,無聲無息,漸漸令人墜入其中,不經此時,竟知離別苦。


  出了南王府,閩皓揚趨馬一路向東順原路而行。方子既已拿到,隻待回去交與白芯蕊,熬製出藥來,試驗一番,便可知療效如何。他如今已迫不及待想回去見白芯蕊一麵,雖隻離別了四日,但心中早已沉落了遙遙的思念。


  此馬果然神駿無比,果然不一會,閩皓揚便出了金陵。奔在荒郊野嶺之中,四周杳無人煙,馬更是放蹄狂奔起來,身邊凜冽的疾風刮的肌膚微疼,沿途景色飛一般後退。


  時至正午,閩皓揚又停在金陵臨壁縣郡的那間客棧,用些飯食再趕路不遲。客棧小二似是認出了他,待閩皓揚剛在客棧門前落腳,便上前迎道,“公子,您又來了。”


  閩皓揚將韁繩丟給那小二,表情依舊冷峻,“把馬給我喂好。”


  “好的,請公子盡管放心。”


  閩皓揚進了客棧,還是人滿為患。他被另一小二引至一個偏僻的位子,滿臉歉疚道,“對不起啊客官,今日這裏客人太多,所以請客官屈尊在此稍坐。”


  閩皓揚倒不介意,上次來此並未詢問,隻是略一猜測,便問那小二道,“小二,這裏的人都是幹嘛的啊?”


  那小二回道,“這些都是來往金陵的商人,平日裏在金陵的集市上做些生意。還有些是來此避難的富貴人家,反正都是有錢的主。”


  閩皓揚點了點頭,叫了幾道飯菜,便遣那小二下去了。


  正吃著飯菜,耳邊傳來一股喧囂的吵鬧聲。閩皓揚放下手中筷,抬眸循著聲音而去,見不遠處有幾人正圍在一起,好像出了什麽事情。他沒有動,坐在座位上細細聽來,原是有人在爭吵。幾人在客棧之所這般吵鬧,也不足為奇。


  閩皓揚正欲繼續吃飯,卻聽見一股宏大響亮的聲音,雖四周人聲亂雜,但那人的聲音卻蓋過了他們,“你們天朝雖繁盛了數年,但氣數將盡,如今連個在位皇帝都沒有,僅靠一個女人把持國業,真是笑掉了我們兄弟的大牙……”細聽那人的語氣,應是喝醉了酒。


  閩皓揚神情一滯,清俊麵色雖淡然無波,但那眼中陰鬱低沉,隱隱暗雲湧動。他終於按捺不住,立起身子,湊近那些人一看究竟。


  隻見幾個胡商與幾個本地商人正相對而立,說話那人是一個身材偉岸的男人,他膚色古銅,五官輪廓分明而深邃,一雙幽暗的眸子更是顯得狂野不拘。整個人散發著大漠的粗獷之氣,邪惡而濃須的臉上此時噙著一抹放蕩不羈的冷笑。


  閩皓揚聽身邊幾個圍觀者的議論才知,原來是這些胡商喝醉酒,說了一些敗壞天朝的話語,引起那些本地商人的不滿,才這般吵鬧。


  “我們天朝不歡迎你們這些野蠻的胡人!天朝不需要你們指三道四,都滾回去!”說話的是一位穿著墨色緞子衣袍的本地人,那人下巴微微抬起,麵露怒意,杏子形狀的眼睛中透出星河燦爛的璀璨,看樣子像個富家子弟。既能有這般見識,應不是什麽紈絝之輩。


  雙方一直言語相激,倒也不曾動手。隻是客棧裏的人全都聚集在一起,因大多是本地商人,那些胡商顯得有些敗陣。那個說話的胡商見周圍的人越來越多,酒慢慢醒了,知道事情鬧大了自己不好脫身,臉上露出一種不自然的神色,但礙於情麵,也不曾示弱。


  那位本地人繼續怒喝道,“你們胡人睜眼看著,我們天朝不久便會有一位明君繼位,然後踏平你們大漠!讓你們永遠都靠近不了天朝的土地!”


  閩皓揚不禁被他的話語所驚,此時分不清心中是什麽滋味,隻是很久以來埋藏至深的一種異樣突然間無法壓抑地翻湧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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