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聽罷,千思萬緒頓時交織錯亂,翻滾心頭。眼前河水仿佛化作瀲瀲寒冰,直逼閩皓揚的心上。他不曾想,百姓竟水深火熱到如此地步!


  自己當初的想法是否過於稚嫩了些呢?曾經還一度認為自己隻要離開紛亂爭鬥的京都,便可以不問世事,脫離苦海,可事到如今,這個江山竟遍了這般枯朽之景。


  他淡了淡情緒,眸心的光澤漸漸斂了下去,道,“老前輩,難道就沒有改變之法麽?”


  那老者眸中閃過一絲精光,回眸對著閩皓揚義正言辭道,“有!”


  閩皓揚心中一驚,忙上前躬身抱拳,“懇請老前輩明示。”


  “如今朝廷無君,後宮當政,臣子無視百姓,人禍加之天災,此乃瘟疫的根源。” 那老者麵容肅穆,一字一句落在閩皓揚心中擲地有聲,語氣決然,“如今,隻有開發治藥,遏製瘟疫,明君即位,開倉濟民,此十六箴言才是明道。”


  閩皓揚如何不明了他的意思,他隻是切切實實地告訴自己,百姓業在於帝業,隻有一位真正愛民如子的皇帝才能解救百姓於水火之中。


  那老者負手前行兩步,淡淡凝視著巍巍群山,衣襟在山風中飄搖激蕩,依舊是一股遠如天際般的聲音,“王爺,如今唯一之法,便是您回去即位,救百姓於水火之中啊!”


  閩皓揚冷寂的眸子裏平淡無奇,波瀾不驚,他早知那老者會語出此言,勸諫自己回朝建業。隻是那老者不知,其實他早已將這個江山看透,而真正看不透的卻隻是一人,回不回去卻並非在於自己,隻在那人。


  流水淙淙,鬥折蛇行,蜿蜒北去,漸漸消失在蒼翠的山間中。


  閩皓揚心中卻始終無法平靜,那河水仿佛化成無限愁緒在心間流淌,繼而風起雲湧,漲成了匆匆潮汐。他仿佛聞見了哀慟遍野,餓殍成災,仿佛看見有人正拉扯著自己的袍角在哭訴,“救救我吧,救救我……”


  閩皓揚一個踉蹌癱倒在地,被那老者抬步上前扶住。那老者臉色沉悶,不知為何他竟會這般羸弱,隻喚了一聲,“王爺。”


  閩皓揚緊閉雙目緩了緩,拂開那老者的手,又是一臉雲淡風輕,“無事。”


  那老者擔憂閩皓揚身體不適,湊上前揖道,“王爺,我們回去吧。”


  閩皓揚睜開眼睛,將視線慢慢聚焦在那老者身上,“好,走吧。”


  二人皆不言語,便這樣一路並行回去了草屋。閩皓揚發現白芯蕊早已不在榻上,而在紗幔內隱約出現了一個微微搖晃的影子。


  那老者沉悶地吐了一口氣,幽轉過身低聲對閩皓揚道,“王爺,老夫建議,盡快將這小兒安置了罷,勿再拖延,否則屍體便腐了。”


  閩皓揚望了一眼紗幔的方向,沉沉道,“好,我去跟芯蕊說吧。”


  白芯蕊正立在榻邊盯著漸漸冰涼的牧兒,仿佛他如今隻是安靜地睡去,不久便會醒來。閩皓揚望向白芯蕊的眼底,隻能看到無盡的幽沉,如同一口古井。他輕輕喚了一聲,將白芯蕊從神遊中拉扯回來,“芯蕊,我們去山頂吧。”


  白芯蕊一動不動,怔怔的站在原地許久,似有一點難過從心口生出,絲絲縷縷慢慢變成整片擴散開來。沉默良久,她終於說道,“好。”


  閩皓揚將白芯蕊輕輕扶出了紗幔,一人用身上的被衾將牧兒全身包裹了起來,背在了自己的背上,繼而趨步出了紗幔。


  白芯蕊抬眸視去,隻見外表的被衾,而牧兒已在裏麵被裹的嚴嚴實實。隱藏至深的一抹痛楚,瞬間從白芯蕊黑寂的眼底一掠而過,緊接著傳來一股碎散飄零的聲音,“我也去。”


  閩皓揚停住望了望她,隻望見一片深不見底的淒楚,淡淡一聲,“好吧。”他走出草屋,見那老者正立在屋外,隻相視了一眼,便沒再說什麽,徑直朝著山上的方向走去。


  二人剛出了門扉,白芯蕊便大驚道,“等下!”


  閩皓揚驚嚇了一跳,差點將被衾從背上扔下。他緩了緩情緒,回眸道,“怎麽了?”


  白芯蕊閃動著眸子,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麽。她隻道了一聲,“你等下!”便轉身向著草屋奔去。而閩皓揚立在原地,不知她到底要做什麽。


  見白芯蕊匆忙進了草屋,那老者趨前問道,“夫人,你……”白芯蕊顧不上理睬他,轉身進了紗幔。她翻來覆去在牧兒的臥榻尋了很久,終於在榻下邊發現了要尋的東西。


  白芯蕊掀開紗幔,又迅速出了草屋。


  那老者依舊一臉驚異,望著白芯蕊頎長的背影,在青山前竟顯得如此孤寂,他幾乎能夠感受到白芯蕊心中的悲傷,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痛楚帶來的悲傷,無言,無聲,無止,無盡,彌漫於整個巍峨的青山之外,天地亦為之寂寥。


  白芯蕊回至閩皓揚的身旁,依舊麵無表情,淡淡道,“走吧。”


  閩皓揚低眸望去,見白芯蕊手中握著一張完好的彎弓,還有一張折疊的紙箋。他沒有多說什麽,隻微微點了點頭,便回身繼續前行。


  時隔午後,陽光漸漸失了刺眼的光輝,在林子中投射出斑斑駁駁的樹影。


  二人在深林中靜靜地行走,誰也不曾多語,耳邊隻有沉沉的山風聲,窸窣的樹葉遙響,和腳步踩在落葉上的聲音。陽光穿枝散葉斜射在兩人的身上,塗抹出靜寂的光影。


  行了看似一段很漫長的山路,二人終於到達了山頂。


  閩皓揚將被衾輕輕放在地上,於一旁尋了一塊綠草叢生,泥土鬆軟的土地。白芯蕊則一直眺望著遠方青山雲霧繚繞的輪廓,神情清淡目不斜視,唇角微微抿成一道薄銳的線條,暮色下看起來卻異常鮮明。


  閩皓揚立在不遠處對著白芯蕊道,“芯蕊,你先在這裏休息。”白芯蕊的眼神停在閩皓揚身旁的被衾上,隻淡淡點了點頭。


  閩皓揚尋了一塊粗木,用腰間的佩劍於一端削出鋒利製成鋤頭,在那塊選好的土地上開始挖坑刨土。


  山頂的風很大,吹拂著白芯蕊如瀑的頭發。落日餘暉掩映在白芯蕊精致的臉龐上,更平添了一絲蠱惑的魅力。


  過了不久,閩皓揚便從地下跳出,趨步走近白芯蕊,道,“芯蕊,已經好了。”


  白芯蕊回眸視去,已經像模像樣做了一個形狀長方,約一人高度的凹墓。她微微頷首,立起身子。閩皓揚正欲將被衾背起,卻被白芯蕊喚住,“等下!”


  白芯蕊走近他,掀開被衾,露出了牧兒的小腦袋,隻見他正緊閉著雙眼,麵容慘白。白芯蕊沒有多說,一絲晶瑩在眸子裏打轉,不過壓抑著不曾流出來。愣了良久,她重新蓋好被衾,揮了揮手,讓閩皓揚抱走了。


  閩皓揚跳下去將牧兒平放在剛挖好的墓穴中,看了一眼,便重新躍了出來。


  白芯蕊則將那把彎弓與那張紙箋放在牧兒的身側鋪好,聲音終於再也抑製不住哽咽,“牧兒,這是姨娘為你做好的彎弓,可是你還不曾拿來試過。還有這張圖紙,是你宋叔叔畫給你的,你也記得留好。牧兒你要記住,這張弓定是要試的,然後回來告訴姨娘合不合適,不合適的話姨娘繼續幫牧兒做,記住沒?……”


  白芯蕊說了很多話,隻是一直無人回答她。


  等白芯蕊停了言語,閩皓揚便移了旁邊堆起的高丘,將牧兒的身體慢慢用泥土遮蓋了起來。不一會,那片土地便恢複了先前的模樣,仿佛誰都不曾動過,緊接著又高起一層。閩皓揚拿過挖坑所用那副削好的長條木具,鐫刻了幾個大字,插在高起的土丘上。山風亂拂,見上寫道,“白氏之子白牧兒之墓”。


  一切完罷,閩皓揚終於坐在青石上歇了一口氣。天際深處不知何時已飄來一朵紅雲,霞光將周圍的天空全浸染了遍。


  白芯蕊半蹲在高起的新墓地前,雙眼盯望著那塊墓碑出神。她無法相信她的牧兒便這樣沉入地底,連最後的告別都不曾出現,這般簡易,這般平常。她曾經幻想尋幾人做一個裝潢精美的墓室,陳列許多木質彎弓與之陪葬,還要尋一人撰寫幾百字長的墓誌銘,告訴山風,告訴陽光,告訴白雲,告訴所有人,這裏住著的是白芯蕊的孩子,名喚牧兒。


  可是這一切都沒有出現,就連主人公也消失在眼前了。


  淚水靜靜滴落在草叢中,仿佛一股清泉流淌在墓碑周圍,長出仿若紅霞般燦爛的花朵。山風襲來,花瓣飄飄灑灑零落在墓地上,似是上蒼指點的一幅錦繡的畫卷。


  白芯蕊漸漸哭的很安靜,話也不像之前那麽多了。


  天邊落日殘血遍塗蒼穹,山風的聲音似隨這斜陽千裏,遙遙沉入西山。正是暮色四合,仰頭望去,遼闊的天際之下,落日鎏金般的光輝勾勒出遠處峰巒雄偉的輪廓,起伏連綿,巍峨壯麗,似一位君王正在俯瞰萬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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