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

  白芯蕊坐立在榻沿上,雙眼望著晨光射過窗欞傾瀉而來。臉上所有的表情盡被照亮,繼而膨脹放大。她喜歡這淡淡的金黃色,不刺眼也不疼痛,溫暖了心底一抹抹冷冽。


  閩皓揚一直視她,心中不知所味。他知她心中苦味,沉默了良久,終於有一股清冷的聲音打破了這孕育著暴風雨的安靜,“芯蕊,殷老前輩的話,你……”


  白芯蕊打斷他的話,眸裏幽深,“我堅決不同意!牧兒已經走了,我不能再讓他承受這般痛苦!”她早已失了方才的平靜,眼露哀傷,幾乎用怒吼的語氣道。


  閩皓揚眉心緊緊擰著,他知道白芯蕊心苦,問她便等同於將自己的想法打入死牢。“可是,你沒有聽見殷老前輩所言之利害麽?土葬有可能傳播開病毒,加之附近河流眾多,更容易將病毒引向其他百姓……”


  白芯蕊不回答他的話,微眯了眼簾感受清風拂麵,四下寂靜的隻聞風聲與衣袂聲。也許此時隻有沉默,才能表達內心的痛苦和拒絕。她不能做出這般不仁不義之事,更不能傷害牧兒僅僅留給自己的一片念想。


  她望著淡淡晨光,心中閃過絲絲淒楚,猶如針芒在背,突然回眸對閩皓揚道,“牧兒之前說過,想讓我帶他去看日出。這次,我想把他帶到山頂。”


  閩皓揚一怔,不知她這是哪裏來的想法,帶著一個屍體跋涉至峰頂,何必呢?!他狂怒的瞪大了眸,大聲道,“芯蕊,你清醒清醒吧,牧兒已經死了!”


  “我知道,所以我更要這麽做!牧兒是個可憐的孩子,這個願望我定要滿足他。”白芯蕊眼裏突然泛起層層漣漪,嘴角溢出一抹苦澀,仿佛她的心海之上飄落了所有綻放的花瓣,枯枝敗葉,步步凋零。


  閩皓揚忽然哀涼的喚道,“芯蕊……”


  白芯蕊再次打斷他,一臉深沉,像是自言自語,“山頂遠離水源,而且人跡罕至,對牧兒來說,沒人打擾他,應是個最好的住處。”她雖傷感,但甚是清醒。


  閩皓揚不再說什麽,因為他無力反駁白芯蕊,他不想讓白芯蕊更多一份傷害。隻要她能夠過得好,做什麽都心甘情願了。沉默了良久,他沉沉道,“好,芯蕊,我答應你。”


  白芯蕊驀地抬眸,將眼前這個堅毅的影子收入眼中,深深鐫在心底。那眼神裏仿佛多了些什麽,似是柔情,似是嗔怪,似是愛惜,似是感動。此時也隻有他會懂她,隻有他會去試著理解她的想法,隻有他會說,“好,我答應你。”


  閩皓揚俯身在白芯蕊額頭上深吻一口,然後立起身子,眸子裏盡是憐惜,“芯蕊,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去便回。”


  白芯蕊沒有說話,微微頷首。


  閩皓揚出了草屋,見那老者正坐立當中,悠然品茗。他趨步上前,道,“殷老前輩。”


  那老者聞見喚聲,放下茶杯,起身回禮,“王爺。”他頓了一頓,問道,“不知王爺和夫人商量的如何了?”


  閩皓揚眸子眯動了一下,心房也頓時痛了,可是他的眼神還是那麽平靜,“芯蕊所言之意,還是想用土葬之法。隻是……”他暫一停,見那老者微沉而晃動的眼神,繼續道,“是想將牧兒葬在山頂。”


  “山頂?!”那老者一怔,顯然不曾想到是這種結果。山頂雖遠離水源,解決了傳播病毒的麻煩,但長途跋涉,仍是有些不妥。不過他沒有過多說什麽,當然也知讓白芯蕊接受牧兒的死已是很大的改觀,火葬便更不可能了。


  那老者略一沉吟,道,“好吧,老夫緊隨夫人意。”他抬起了眉眼,心裏竟然衍生了些許悲哀。這悲傷是為了可憐的牧兒,也是為了至情的白芯蕊。


  閩皓揚見那老者也同意,臉上多了一份釋然,點了點頭沒再多言,隻揖道,“多謝老前輩理解,前輩先請坐,在下再進去看看芯蕊。”


  “好,王爺辛苦了。”那老者躬身回禮,身後飄起一縷淡淡輕煙。


  閩皓揚重新回到房間,見白芯蕊仍坐立在榻上呆望著窗欞發呆出神。她一隻纖手在空中沐浴,纖長的手指之間,穿過道道金黃色的光芒。


  閩皓揚湊近她,陽光映照的側臉一片柔和,“芯蕊,殷老前輩已經同意了你的要求。”


  白芯蕊回過神來,眼神裏滿是落寞,倒沒有對閩皓揚的話有多觸動,隻輕輕道了一聲,“嗯。”眼神繼續遊離在不知所蹤的遠方,仿佛那裏有自己眷戀的人,有自己的夢想。


  閩皓揚沒有再多言,上前坐在了白芯蕊的榻邊,拉起她的纖手放在手掌心,眸子一直盯著白芯蕊,似乎要將她吞噬一般。


  白芯蕊此時的眼神中卻那樣明顯地流轉著一抹回憶的哀傷,有冷傲的俯視蒼生的感覺從那雙眼眸中流露,仿佛不容任何人接近,哪怕是覬覦的眼神都不允許。她稍稍偏頭,視線對上閩皓揚那一灣柔和的眼眸,有了些許恍惚,“你,幹嘛?”


  “無事,隻是看看你。”閩皓揚眼裏透露著光芒,似繁星一般耀眼。


  白芯蕊卻絲毫不領他的情,眼神又看向遠處,淡淡開口,“我想安靜下。”


  “好。”閩皓揚略微遲疑,便立起了身子,將桌上的飯菜端至榻邊,聲音不輕不重,不急不緩,“餓了就吃點東西,我先出去了。”見白芯蕊微微頷首,他便趨步走了出去。


  清晨的洪澤已在大地上撒了個遍,向滿庭的花草樹木大肆炫耀著自己的光芒萬丈。花間不時閃過幾點斑駁蝴蝶翩翩飛舞,似在吟唱著襲人的春色。


  閩皓揚踏出草屋,本意欲尋那老者共酌幾杯,卻發現那老者早已不見蹤影,不知去了哪裏。他還從未隻身出過草屋,況且也未曾打聲招呼,如今看來不免有些怪異。


  閩皓揚推開門扉,四處望去,隻見一片濃密深林,連個人影都沒有出現。真是奇怪,究竟是去了哪裏呢?!

  一股潺潺的聲響不知從何處傳入耳畔,閩皓揚順著聲音而去,漸漸走進林子深處。那聲音越來越近,應是流水聲,他便這樣一直走,眼前的樹林突然不見了,出現一條蜿蜒而去的河流。自模樣看來,這並非是之前下山之際遇過的那條河,而是不同的一條。此處應是這條河流的下遊部分,處在瀑布的另一側。


  入眼簾不遠處隱隱約約正立著一個背影,那人一襲白袍,白發飄搖,背影清冷,陽光投射在身上暈開一片金黃色的痕跡。閩皓揚走近一看,原來是那老者。他怎麽會在這裏?!

  閩皓揚喚了一聲,“殷老前輩!”


  那人回首,滄桑的臉上現出無限愁緒,輕輕啟齒道,“原來是王爺。”


  閩皓揚見那老者正負手站立在河岸上,眼神似乎有言不盡的哀傷,隻是不知何由。他趨上前去,晨後淡金色陽光落在身上,英氣逼人,眼中清澈往那老者處一瞥,說道,“不知老前輩為何來此?”


  那老者突然一聲爽朗的笑聲發自肺腑,卻讓人聽得心覺有些淒涼,“老夫也閑來雅興,來仿摹孔子之道。子在川上夫,不舍晝夜。”


  閩皓揚發覺那老者的神情失去了原先的光華,眼底不禁黯淡了幾分,淡淡道,“殷老前輩,莫不是有何愁事擾心?!”


  那老者避而不答,卻道,“在王爺看來,誰才能有愁思?”


  閩皓揚被他一語所驚,這話看似簡單,卻深蘊玄妙之理。他思忖片刻,目光遠遠地投向迷蒙天際,“天下之大,人人皆有。”


  那老者搖一搖頭,老邁的眼中透出一絲曆盡歲月的睿智,極平靜的,卻強有力的透過人心,“那王爺說,這流水有愁思麽?”


  閩皓揚順著他的手指遙望而去,一彎流水深深淺淺遠遠近近,珠玉琤琮,水聲襯了青山茂林,帶著三分清幽的靜寂,頗有一番道不盡的意境。他隻一笑,卻是極淡,“所謂,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既是無情,何來愁思?”


  那老者聞他見解,沉沉一笑,“流水亦有情,你聽這低訴,豈不是正在哭泣麽?”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那老者見閩皓揚麵露差異,眸中一絲清淡不波,“你且看這流水,不過是河流的眼淚罷了。崇華山的河水不同,你且嚐嚐看,味道可是鹹的?”


  閩皓揚隻聽聞河水味淡,還不曾見過味鹹的河水。他趨前俯身,手捧了一口,湊在唇間小沾了一下,確實微鹹。他一臉疑惑,不知其由,“晚輩不知,這河水怎會是鹹的?”


  流水泱泱,清音高曠,回蕩峰巒,似在一絲絲抽撥著那老者心中深淺浮沉的哀傷,“崇華山東西南北各引了一條河流而下,但並非同出。此處僅為北側一條,靠近草屋,而對麵為南側,水流引向鄰近的一些百姓人家。因百姓瘟疫泛濫,南側的河流下遊已被汙染。北側的河水雖還未遭汙染,可是不知何時亦開始變了味道。”


  閩皓揚驚異的瞳仁微微一收,道,“是因瘟疫?”


  那老者頷首而道,“百姓死屍遍野,此處的河水被汙染乃遲早之事,也許這便是老夫所言它在哭泣的緣由吧,到那時估計連老夫也難逃劫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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