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0 往何方……
陳觀察使伸手阻道:「詹都頭不必如此,此乃禁軍大營,並非什麼勾欄瓦肆、人人皆可胡鬧之地!」
「多謝大人厚愛!」詹納司先是朝陳觀察使一拱手,接著正色道,「但即便如此,下官還是要一洗冤屈!」右手一探,左手唰地將那袖口直擼至肘,亮出一條赤白前臂,卻是空無一物,哪裡有什麼暗器?
宿平只覺胸口被一剎那掏空,喃喃道:「怎會如此……」眼睛卻是看向了邱叔叔。邱禁臉皮又是一抽,肉若燒火,只與少年對望了一息,便就撤下陣來,不由自主地瞥那沈朗而去,卻正好對上面沉如水的沈朗目光射來,一陣濁亂的急促呼吸過後,邱禁閉起雙目,垂首不語。
詹納司哈哈大笑:「你若不信!我便索性左手也給你看了!」真箇將左袖也一把撩了起來,亦是白條一根。
陳觀察使對少年冷哼道:「你還有何話說!」
吳校尉突然出言喝道:「宿平!快向詹都頭道歉!」
陳觀察使將手一擺,大聲道:「不但要道歉,更要嚴懲!——你自恃有些本領,竟敢就來肆意亂我考場,小小年紀不給你一些教訓,日後還不翻了天!我當稟明上部,禁你六年考試資格!」
禁軍考核三年一舉,六年即是兩屆,這還了得!
哪知宿平將脖子一揚:「不考就不考!——但暗器是我親眼所見!沒有撒謊!」
詹納司故意長嘆一聲,軍官們也現出惋惜之色,大概都在心中以為少年爭強好勝,兀自嘴硬,更有幾個已然有了一絲怒氣。
邱禁卻是看向了沈朗。
沈朗乾咳一聲,抬步上前,道:「陳大人,禁考之事,我看就免了吧……」
眾人俱都一怔,宿平也不例外,只有邱禁暗自鬆了口氣。
陳觀察使道:「可詹都頭他……」
詹納司此刻恢復神情,一笑道:「多謝陳大人,下官只得清白即可。」頓時引得幾聲讚歎。
陳觀察使點頭道:「既然詹都頭如此寬宏大度,那此事——便就作罷!」
沈朗朝邱禁道:「邱副都頭,你將宿平帶回好好教導一番,須知做事先做人!」
邱禁用手一拽還要忿然搶白的宿平,回道:「屬下明白。」
宿平此刻終於也覺察出了一絲不對勁,緘口無語。
方訓武忽然問道:「陳大人,那這名額之事?」
陳觀察使道:「自然是沈大人手下兩位都頭入選了。」
方訓武又問:「那這馬射成績,該當如何計算?」
「便取個中上,錄了罷——」陳觀察使擺擺手,正好看了沈朗一眼,復又加了句,「詹都頭受屈,多計一靶。」
邱禁只覺旁邊宿平的身軀一顫,卻沒轉頭,只是微微閉起雙目。
勤練十數載,亦不過人家張嘴一句話。
沈朗見事塵埃已定,便笑道:「好了、好了!咱們吃飯去!」
眾軍官一哄而走,詹納司竟是看都不再看邱、宿二人一眼,倒是吳校尉過來拍了拍宿平的肩膀,留下一句「不要喪氣!」
早已心急如焚的侯志這時才敢上得前來、詢問狀況,卻是無人回答。
良久之後,宿平開口道:「邱叔叔,你明知大蘿蔔有詐,卻又為何攔我?」
邱禁嘆了口氣,頹然道:「宿平,我對不住你……就當邱叔叔欠你一回吧……」
宿平忙道:「不、不!邱叔叔沒有對不起我!既然邱叔叔不想說,那咱們便不說了!」
侯志聞得二人之言,頓時動容,但話已至此,他即便開口也問不出什麼。
邱禁伸手想要去摸宿平頭髮,卻是突然發現,這個許久未做的動作如今有些生澀,因為少年已然與他一般高矮了,又暗自嘆了口氣,只拍了拍他的後背,心中不知是欣慰,還是失落。
宿平見氣氛不對,突兀地哈哈一笑:「侯大哥!你可知邱叔叔考入禁軍啦!」
侯志誇張地將嘴一咧,拍手道:「啊呀!真嗒?」
宿平道:「自然是真的!你說咱們要不要慶賀慶賀?」
侯志猛點其頭:「要的、要的!今日要將邱大哥的老婆本全都搜刮出來!尋些弟兄、下個酒肆、大搓一頓!」他也是個機靈的人,硬是閉口不問宿平成績。
邱禁眼睛濕潤,他十幾年的夙願,終於達成,但那本該盈盈之心,卻是在恍惚之間,彷彿被抽去了一絲什麼……
三人並肩而離。
此時,在禁軍圍牆上一個極不顯眼的地方,繼老頭坐在那裡,呵呵笑道:「小宿平啊小宿平,看來咱們爺倆緣分未盡哩。」一個後仰,竟就直接從那兩人多高的牆頭倒了下去……
……
侯志回到廂軍都營,只將此事一公布,便惹來眾兵士好大一片歡呼,其中最開心的莫過林叔。當下三人略微填了點肚子,只等晚飯時間一到,「傾巢而出」,殺向酒肆。百來號人將那酒肆佔得滿滿當當,管夠吃喝,開懷盡興。邱禁作為這席間的主角,提壺轉圈答謝過後,卻是一直落落寡語,只知悶頭灌酒,看得同桌的林叔、侯志、宿平等人面面相覷。
林叔憋不住開口問道:「阿禁,你這是怎麼了?」
邱禁抬頭支吾道:「沒……什麼……只是太過高興了。」
宿平突兀搖頭念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啊,邱叔叔!」
侯志笑罵道:「你又哪裡學來這套文縐縐的東西了?」
宿平悲嘆道:「婷姐說我只知射箭,沒有文氣,是以宿平這幾月每天晚上都在那書房之中度過,真是苦哉、苦哉!嗚呼哀哉!」
邱禁經他這麼一逗,愁容頓然去了大半,舉杯道:「好,那咱們便盡歡——盡歡!」
林叔搖頭道:「我原以為小宿平和阿禁越來越像,現在看來,唔,越來越不像咯!」
邱禁先是面色陡地一黯,旋又欣然展眉笑道:「不像好、不像好!俗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看這小子正在向著他爹靠攏!」
一伙人足足喝了三個時辰方才散場。
酒肆外,邱禁對著醉眼惺忪、相攜而扶的宿平與侯志道:「今夜,我想一個人呆會兒……宿平便到猴子家去睡吧,路上小心照應著。」
侯志酒意正濃,一拍腰間,咧嘴喝道:「有我『翻雲黑龍箭』在此,妖魔鬼怪誰敢造次!」
宿平也不知喝了多少、吐了多少,當下大點其頭,胡言亂語道:「對對對,哈哈!侯大俠的『翻雲黑龍箭』確實威猛!牛鬼蛇神近不得身!」
侯志大笑:「那是自然!」
邱禁酒量最強,看著這對活寶,好氣又好笑道:「自然個屁!你的弓呢?」
侯志又一拍肩膀,道:「弓在……咦?哪去了呢?」
林叔將手中竹弓朝他二人頭上各拍一記:「這裡吶!也不知拿著這等累贅作甚!」
侯志接過竹弓,沖道:「林叔!這可不是累贅!我侯志明日起也要發奮了!那詹鳥人一走,俺們也想混個都頭噹噹哩!」
宿平噗嗤大笑,酒星碎沫子地噴了一口,連誇:「侯大俠好志氣!好志氣!」
邱禁無奈皺眉道:「你兩個小子,還認得回家的路么?索性我送一程算了!」
侯志昂臉道:「邱大哥你這是什麼話!這衡陽城我大小呆了二十幾年啦!——宿大哥!他瞧不起人,咱們走!」
宿平也道:「就是、就是,侯小弟!咱們走!」
兩人跌跌撞撞地朝東南面走去,邱禁駐足看了一會兒,只得搖首與林叔返回廂軍大營。
子夜,風亦冷。
侯志與宿平走了半路,終於消去了一絲酒意。
四下早已沒了人影,侯志借著月光,看向宿平:「你接下來如何打算?」
少年道:「該回家了……」
侯志輕輕點頭,兩人重又回復沉默,埋頭趕路。
突然!
宿平只覺右腿肚上,一個鑽心刺痛!旋即一個悶哼,身子向前一個趔趄!
侯志大驚失色,跳開一看!
少年的小腿后,赫然插著一枝箭柄!白羽森森!
「快跑!」宿平最先反應過來,一把推開侯志。
兩人才出幾步,又聽宿平一個悶哼!
他的左腿上,亦中了一箭!
少年立時雙膝跪地!
後方轉出幾個人影,均是黑衣蒙面,個個手裡拿著根粗木棍。
突聽一個低沉的聲音喝道:「抓住他們!」
黑衣人應聲向這邊衝來!
「把弓箭給我!」宿平牙關一咬,忍住劇痛,狠一拔出兩枚箭矢在手,卻是想要起身去搶侯志肩上一弦竹弓!
突然,餘光里又是一道殘影掠來,驚得宿平急忙推開侯志,撤身迴避!
那箭打在二人中間,扎了個空!
侯志倒在一旁牆邊,而那些黑衣人已然臨近。
宿平再也顧不得這許多,一手抓著一箭,正身攔敵,嘴裡兀自喊著:「侯大哥快跑!」
侯志哪能聽他的,當即解下竹弓,抽出一箭,卻是突然貼身緊靠牆根。
他二人雖說現下酒意早已驚得無影無蹤,卻是各自苦不堪言。宿平中的這兩箭,箭箭破肉傷骨,兩條腿已然竭力難撐;而侯志尚屬首次身陷如此惡境,更是雙手顫抖。
兩根木棍一上一下,齊向宿平胸、腰打來,當真配合無間!
宿平瞅準時機,強自咬牙,一式「閻羅殿下跪」翻身下繞,躲過兩根木棍,右手之箭,猛地扎在那左邊之人的大腿上,自己卻也悶哼一聲倒地翻滾,顯是牽扯傷口,痛得不輕!
那個中箭之人厲聲慘叫,余者盡皆圍堵地面宿平而來。
宿平情急之下,也不起身,反而借勢滾到來人腳前。
那人一見宿平過來,立刻舉棍砸下。
宿平左手一個輪轉,倏地一箭扎進他的腳背!
那人痛得棄棍抱腳!
宿平心中一喜,撲身接過木棍在手,當下背地一個轉圈,雖說毫無形象可言,卻是在木棍氣勢洶洶地一氣亂打之下,即刻叫那些黑衣人不敢近身,更有一個不小心被擊中了腿骨,倒在一旁。
少年得一喘氣之後,情知躺著也非長久之計,突然又是一個滾翻,揮棍打向右邊一人雙腳,嚇得那人連連后躲。宿平趁機正要起身之時,身後卻有一黑衣人急中生智,刻下舉起那四尺多長的重木棍,狠狠就向宿平脫手擲來!
「嘭」地一頭正砸在他的背心!
宿平受了這冷不防的一棍偷襲,兼之腿上有傷,一個失足向前,撲倒在地!
然後,就在剛剛宿平滾地起身的那一刻,侯志突然站了起來,手中的一弦竹弓已然開啟!只見他一個側跨、邁離牆根一步。那鏃頭卻是沒有對準宿平周圍的任何一個黑衣人,而是朝著這群人剛才出現的方向、斜指街邊長長的院牆之上!
七十來步的遠處,那裡也站著一個黑衣蒙面,手裡提著一把彎弓,正是方才射箭之人!這人的兩眼冷冷地望著宿平那邊,沒有注意到院牆陰影之內的侯志。
但侯志卻已在宿平腿中兩箭之後、此人下令之時,轉頭之間恰好察覺到了他的存在,所以這才將身體緊緊貼在圍牆之下,便是為了躲過他的視線,靜待時機。
輕輕呼了一口氣,侯志克制抖動的雙手,屏息凝眼,一箭朝天射出!
「翻雲黑龍箭」通體連羽都是黑色,在這片夜裡,當真是柄名副其實的「暗箭」!
牆上的黑衣人兀自不覺,只等眼前鏃頭亮光一閃,已然遲了!
「啊!」的一聲撕心裂肺,這黑衣人額前頓時鮮血淋漓!——但那竹箭卻掉落了下來,竟是無力扎入肉骨。
七十步,確是侯志射程極限。
「抓……」黑衣人痛嚎過後,失聲叫了個「抓」字,卻是頓了一頓,旋即又換回了低沉的嗓音,指著牆下的侯志,「抓住他!「
那群黑衣人本來就要上前圍毆少年,聽到叫聲后,急忙又向侯志撲去。
牆上黑衣頭目此刻也跳將下來,一手抓著弓,一手捂著額頭,面色猙獰。
侯志又怎是他們的對手,被幾下掄打,當即翻倒在地,連拔箭的機會都欠奉。
宿平轉身見侯志危機,就要再次提棍上前,卻是被餘下的黑衣人攔住。
那黑衣頭目來到侯志身邊,當下扔掉彎弓,一腳踢在侯志頭上,狠狠將其踹翻在地。
宿平厲叫一聲,再也不顧一切,殺向黑衣人。
卻聽那頭目嘿嘿冷笑,抽出一箭,蹲下身來,寒芒削尖的鏃頭抵在侯志脖子,沉聲朝宿平道:「不想他死,就扔掉棍子、跪在地上!」
宿平全身倏地如墜冰窖!不等少年自己投降,已然有根棍子鞭在了他的膝后,教他跪地。
「你是誰?——為何要害我?」宿平頹然扔開棍子,盯著黑衣頭目。
那頭目卻沒有答話,只伸手一指地上木棍。
頓有一人上前將它踢開,接著左右再來兩人,反縛宿平雙手。
侯志人雖倒地,但目光一刻都沒有離開過這黑衣人的臉上,只見他略一沉吟,便豁然瞪眼叫道:「是你!」
那黑衣頭目聞言身軀一顫,立馬一個巴掌抽在侯志嘴上,再又迅速反手將其捂住,不讓開口。
宿平叫道:「你到底想怎樣!」
黑衣頭目卻是閉起雙目,片刻之後,才睜眼道:「本來還真不想怎樣……現在嘛……」說著,轉而看向侯志。
一箭插向喉嚨!
「不要!」宿平腦中如遭雷擊,歇斯底里地悲吼一聲,淚水奪眶而出,奮力掙起雙臂,將那兩個黑衣人脫手甩開,直撲上前!
才沖幾步!
一條木棍掄起,砸在少年後腦!
宿平眼前一黑,視野中侯志驚恐的面容消失不見……
……
南林園。
繼老頭躺在床上,兩眼看著窗外。
「為何總覺有些心神不寧?莫非這小子不回來,我還睡不著了?」
「他今日定然是喝醉了酒,去侯家過夜了……」
老頭正想著,突然風聞碎步響起,是臨街的聲音。
「大半夜的沒事死什麼人吶!讓不讓人睡了!」
繼老頭眼皮篤地一跳,床上坐起!
「聽說那兩人死得極慘!哎,也不知犯了哪位閻王!」
再也坐不住了!
繼老頭一個翻身套上鞋子,再輕身一縱,那開起的窗戶只微晃兩下,房內便已沒了人影。
街上是一隊捕快。
繼老頭一路於屋頂上綴在後頭,轉過幾條街,終於看見前面亮起火光,四周圍了幾人,清一色都是捕快。
繼老頭再閃掠幾下,到個陰暗角落,一眼看去,只這一眼,便叫他身形劇震,悲從心生!
地上躺著兩人。
一個是侯志,一個是宿平。
侯志兩眼烏珠迸出,脖子上插著一柄木箭,滿地血漬已干!
宿平手中握著一把彎弓,四處手腕、腳腕,亦是一片烏血!
就見一個蹲在宿平邊上的捕快起身道:
「此子雖被挑斷了手筋、腳筋,但還有氣在!」
一道黑影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