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8 亂言解真意,書信傳情疾(三)
繼老頭道:「既然女娃子這麼客氣,老頭子也不擺譜了。不過老頭子可沒練過什麼輕功重功,就是覺得這事吧,光是聽著就不對頭……」說罷,頗為不好意思地朝一濁看了一眼。一濁客氣擺手,示意無妨。老頭這才又指著宿平續道:「這小子在那塊長木頭上被人翹起來,猴兒一樣地飛到天上;女娃子方才說的那個什麼輕功,也是一樣叫人飛到天上。老頭子想啊……既然一樣飛到天上,那為何這小子就能射中,有輕功的反而射不中了呢?」
一濁釋然一笑,極有耐心地道:「許是我剛剛說得快了,老先生沒聽清哩……那人要使出輕功,便有一口叫作『真氣』的東西,也就是人常說的『內力』,那人一邊要持住這口『真氣』,一邊又要射箭,是以不能像小宿平那般不管不顧。」
繼老頭又搖頭道:「那老頭子就更糊塗了……明明已經飛上了天去,還管那一口勞什子『真氣』作甚?只管射箭射去不就成了?」接著指了指一旁看戲的宿平道:「這小子飛起兩丈多高,掉下來都屁事沒有!那有輕功之人還怕會摔死?——啊呀!不對!你看老頭子真是糊塗透頂!那會輕功之人,定然飛得更高了,怕是怎麼地也有個十丈、八丈的吧?……唔,那樣摔下來,沒有那什麼『真氣』,真是夠嗆!」
這些話聽著好笑,一濁卻沒有半點笑意,怔怔地看著繼老頭,旋即面露恭敬地拱手道:「老先生教訓的是,小女子受教了!」
繼老頭茫然問道:「什麼教訓?莫非老頭子猜對了?」
一濁見他面色真似無半分作態,只是信口道來,暗怪自己心中多疑,當即笑道:「呵呵,對哩,被老先生猜對哩,原來是我們錯啦……」
繼老頭立刻一臉得意洋洋地看著宿平。
少年此時心中想到一事,正突突直跳,哪有功夫看繼老頭,卻向一濁問道:「姐姐……法華叔叔的輕功……能跳起多高?」
一濁不知他是何意,於是回道:「與我倒是不相伯仲,從地上掠到一層屋頂,自是不在話下。」
宿平頓時心中翻江倒海、五味難陳,因為他在風雷寨的第二日所見法華練那「飛落花」,明明只跳起一人一手多高,現在經繼老頭一番「胡言亂語」「歪打正著」之下,終於知道了其中的緣由。
「看法華叔叔那日情狀,箭神庄必定是他的一塊心病,更是執念要練成『花落箭』證明自己。哪知越是想要練成,越是練不成!『飛落花』起身之時,本該一力使出輕功,卻又太過在意手中的弓箭,故而只能跳起一人一手,而真正實力的一丈屋高;飛身之時,本該注其意志在弓箭上,卻又放不下那一口『真氣』,由此擾了心神,自然不能射不中了……哎,怪只怪『花落箭』是他箭神庄的獨門絕技,而法華叔叔又將此事放在心中不與他人說道,若是早些讓雷伯伯他們知曉,或許『飛落花』已經大成了……」
一濁見少年在那頭怔怔發獃,擔心他鑽進了牛角尖,便說道:「宿平,不要想那許多,既已明白了道理,只需勤加習練,便可熟能生巧。」
「不盡然,我看不盡然……」這時,繼老頭極不知趣地插進一句。
「老先生何出此言?」一濁眉頭微微一挑。雖總覺看不清老頭兒的深淺,但她此刻不為自己而是在開解少年,若被人駁了回去、對方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恐對少年心性不利。
繼老頭泰然道:「老頭子沒什麼本事,倒是曾聽人說起熟能生巧,但——有技方能談巧。當年流落街頭時,咱也拉過琴唱過曲——女娃娃,都說唱曲兒要憑丹田氣,可丹田氣再多再強,能一口氣唱完整曲么?」
一濁倒也乾脆,回道:「自然不能,若不換氣,怕是沒唱完就憋死了。」
「是啦,老頭子也知道要換氣,誰都知道要換氣,大伙兒無時不刻都在換氣,人人都熟得很,可偏偏不是人人都能唱好曲兒的。哎……老頭子當時也是生計所逼,不得不繳了全身家當給一個唱戲的,讓他教我如何換氣的技法,這才勉強糊了張口,在街頭支撐下來——哎呀,那可是一兩多的銀子啊……」繼老頭一邊抱怨,一邊拿他那苦悶的雙眼瞅瞅宿平,又瞅瞅一濁。
宿平並無太大反響。倒是五寨主一直都逐字逐句地專心聽著,明眸越發錚亮,末了一拍大腿,叫道:「對極!對極!——宿平!這換氣便如咱們的換勁!」
少年這下被她稍一點撥,終於也想通關節,暗想:可不是嘛!我方才還想著法華叔叔射箭時,不是太過在意輕功,就是太過在意射箭。輕功時,就該在輕功用勁,射箭時人已在空中,便不必想著輕功,換勁到手臂,用力在弓箭之上,待到射完,再換勁回到輕功不遲!
欣喜之下,宿平一個箭步衝到繼老頭面前。他開心極了,想要將老頭一把抱起。
繼老頭閃電般伸出他的跛腳,抵住宿平來路:「滾球!老頭子可不經撞!」
一濁與少年相視大笑。
宿平忽然眨了眨眼,促狹地朝繼老頭說道:「好爺爺,你還有什麼沒說的么?要不教教我怎麼飛在空中射箭可好?」
這本是一句玩笑話。
可繼老頭的一番回答,卻讓兩人再次驚掉了下巴:
「笨小子!女娃娃方才不是說熟能生巧么?想當年我也劈過柴,初始都要將斧頭對準了再劈,劈啊劈啊的,便不需再對準了,那斧頭啊——就如自己的手臂一樣好使,想劈哪兒它就劈到哪兒……哈哈!是不是神氣得很吶?……」
五寨主這會兒已經是心悅誠服了。
繼老頭見二人怔杵在那裡,當下大搖其頭,轉身背著手走開了:「真是無趣,也不知鼓個掌、叫個好,不如去那邊看唱戲。」
「你這個繼爺爺可了不得。」一濁醒轉過來,對宿平由衷道。
宿平也頗感神奇,今日幾次三番的覺悟,皆是受了這老人家的提點,憶起兩人相遇情景,油然而笑:「姐姐不必管他,他就是這麼個可愛古怪的老頭兒。」
一濁也笑了:「是啦……想恁多作甚!」
宿平忽然想起一事,便問道,「姐姐,我要些紙和一支筆,不知有沒有?」
一濁詫異道:「你要紙筆幹什麼?」
宿平頓了一頓,旋又笑道:「不知怎地,我突然有些想念敢指大哥他們了,也怕他們記掛,是以寫封書信。」
一濁自然知道「他們」是誰,欣然點頭:「現在就要麼?」
「現在就要。」
一濁笑罵道:「你倒是個急性子!想到哪出是哪出!」
賈瘦獸許久未能插得上話,此刻叫道:「快快寫好!我明日便送去!」
宿平卻道:「你不能去,我明日要和你學筋斗呢!」
賈瘦獸問:「你不學這蹺板飛射了?」
宿平搖頭:「不學了、不學了!先把逃命的功夫學好!」
賈瘦獸當即就地一個空翻,歡叫道:「好也、好也!若是讓我那麼給你踩蹺板踩上一天,當真要乏味死了!」
……
廂房內,宿平坐在桌前,毫筆沾墨、落下白紙:
「法華叔恭叩:平自離寨,現已安身,甚是挂念,承恩教誨,日日弓射,不敢稍怠,今習飛落花,偶遇一事……」
寫完滿滿兩張之後,輕輕折起放在一旁,又另起一張。
正要提筆寫下「敢指兄順祝」,想讓法華替他也轉交雷敢指,少年突然想起一事,於是朝那門口喊道:「姐姐,我能在信中提及你么?」
房門緊閉,一濁門口哼道:「不可!咱是執命在外之人,不可暴露!」
原來宿平怕一濁偷看她書信,便苦口婆心地將其勸請到了門外。
少年只好作罷,將那第二份方才抬頭的白紙收起,又把第一封信紙塞入封內封好,添上「法華叔親啟」幾個字,這才打開房門。
一濁睥了他手上一眼,怔了怔道:「小宿平,你不是要給小敢指寫信么,怎地是小法華的名字?」
宿平慌忙解釋道:「給誰不都一樣么!」
一濁伸手便抓:「我瞧瞧!」
宿平立刻縮手:「不行、不行!你不許看!」
一濁嘿嘿道:「莫非你心裡有鬼?將我與小婷賣了?」
宿平道:「沒有、沒有,兩位姐姐我隻字未提。」
一濁見勉強不得,氣道:「既是不給人瞧,為何不上了火漆!」
宿平奇道:「什麼是火漆?」
一濁道:「上了火漆,別人便看不了了,若是硬拆,定會留下痕迹,叫收信之人發覺。」
宿平道:「原來如此,那便上火漆吧——怎麼個上法?」
一濁見他兀自不肯交給自己,便只好將他帶到桌旁,教了他火漆的上法。宿平上完之後,小心翼翼地吹了幾口,這才放心遞給一濁。五寨主盯著那書封,揶揄道:「箭是射得挺准,這字兒嘛,嘖嘖,真是讓人不敢恭維!」
宿平微微一笑,也由她說,滿臉「你奈我何」的表情。
一濁伸出鐵指,將宿平小臂一擰,咬牙切齒道:「今晚你和小獸自己燒火做飯!」
宿平悲吼一聲:「啊喲!——姐姐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