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8 往事回首何堪,杯中訴仇情(一)
宿平終是沒能勸阻脾氣牛犟的繼老頭,只得捎他一起去了。
有斧狼幫眾開道,衡陽街上男女老少如遇瘟神,紛紛避讓唯恐不及。
不多時來到一處,卻非少年心中所想的酒肆茶樓,乃是面門頗大的庭院,院門有匾,上落「蒙宅」二字。
竟是到了蒙濕詩的家中。
宿平正自心疑,已被蒙堂主一把拉了進去。
這間庭院足有侯志家的五倍大小。少年才剛踏入,就覺一陣芬芳襲人,滿園的花木分叢而置,時已近夜,綠枝不顯,仍能見紅白朵朵俏放,笑迎客來。宿平不是雅士,亦非文騷,但只要是個常人,皆有眼鼻,自能鑒美麗於惡丑,直是感懷如此令人心怡的地方,其主人竟然是個臭名在外的混蛋。
繼老頭心中似沒那麼多彎彎繞繞,連贊「好地方」。
立秋將近,晚風清涼,蒙濕詩的筵桌就擺在園子中間的一個小亭,倒別是別具風味。
更有風味的是那桌子的邊上已然坐了一個女人,正是那日「百花樓」的「粉荷」,不過此刻自然穿了衣服。她一見蒙濕詩領人歸來,便起身笑迎,口中叫道:「相公你可回來了。」卻是撓首弄姿之間,把手搭向了宿平的胳膊,又道聲:「嘖嘖,小爺長得可真俊。」
繼老頭嘿嘿直笑。
宿平慌忙把身子一撤,紅著雙頰,面帶質疑地看著蒙濕詩。
蒙堂主道:「小哥無須吃驚,這女人見誰都叫相公,便是我今日特地找來給你消遣的。」
宿平詫道:「什麼消遣?」
蒙濕詩還未說話,就聽那粉荷故作羞答答地囈語道:「就是陪小爺睡覺了。」
眉目含春。
宿平嚇出一身激靈,雙手連擺:「不用、不用!」頓了一頓,接道:「蒙爺若是這般,我只好轉身回家了。」
繼老頭離他最近,突然附耳過來,輕道一句:「你還走得動么?」說著,似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少年襠間。
宿平耳根盡赤,尷尬無比地橫了老頭一眼。
蒙濕詩哈哈一樂,調笑道:「小哥看來還未**哩?——既然如此,自是不能便宜了這娘們。——你便在一旁侍應著吧。」最後一句卻是對粉荷說的。
粉荷嗔道:「相公討厭,奴家曉得啦。」說著,就去掌壺滿上酒水。
蒙濕詩揮退手下,只留兩名幾步外站定,與宿平、繼老頭對桌而坐,手舉酒盞道:「這酒並非尋常燒春,而是花釀淡漿,清香甘洌,醉人卻不泥人,老先生與小哥可不能錯過喲。」
繼老頭早已十指大動,捧起酒盞在鼻,只聞了一聞,便「滋」地唆了個乾淨,罷了舔嘴閉目,贊道:「好酒!」
蒙堂主開懷陪飲。
少年最後端了起來,先抿一口,果然與那風雷寨的水酒大為不同,去了燒喉烈肺的沖氣,更有清甜入咽,於是也幹了此杯。
粉荷又替眾人滿上,只是斟酒之時那雙勾魂的美目片刻不離宿平臉上,教他促狹不已。
少年為掩窘態,岔開話題道:「蒙爺今日找我,不知何事?」
蒙濕詩道:「不忙,不忙,我還未知小哥的名字呢。」
少年明顯頓了一頓,正猶豫間,突聽繼老頭搶道:「他叫宿二毛,和我同村!——來來來,再喝一杯。」
粉荷噗嗤嬌笑,嗲聲道:「好名字呢!」
宿平舉杯,無語而悶。
第二杯下肚。
蒙濕詩放下酒杯,哈哈道:「原來小哥叫做二毛,我也有個小名叫做三蛋,賤名好養活,來來來,為了咱們的名字,再干一杯。」
三杯下肚,宿平再問此行緣由。
蒙濕詩依舊顧左右而言他,點著桌上的菜色笑問:「二毛,你看我三蛋為你準備的酒菜如何?」
宿平直言道:「二毛從未見過如此豐盛的飯菜。」說著,偷偷瞪了一眼正在大快哚頤的繼老頭。
蒙濕詩再問:「你何故又從家中來到這衡陽城?」
宿平早擬好了說辭,當即道:「自然是為了糊口飯吃。」
蒙濕詩又問:「可找好了行當?」
宿平道:「在表哥的皮革鋪中幫個下手。」
蒙濕詩笑道:「鳳娘子可有月錢給你?」
宿平搖頭道:「兄嫂能收留我、教我手藝已是感恩,二毛哪敢再有非分之想?」
蒙濕詩忽地又把手指向那精緻菜肴中的一盤,道:「你可知這菜叫做什麼名頭?」
繼老頭不管嘴裡含著塊雞肉,又來搶話:「我方才嘗了,不就是個青菜豆腐么,樣兒倒是好看,味兒也鮮!」
粉荷格格一笑:「老官人,這叫『翡翠白玉」哩!」
蒙濕詩未去看他二人,只對宿平道:「你可知這青菜豆腐,『瓊香樓』要賣多少錢?」
「瓊香樓」是衡陽城最好的酒樓,宿平也有耳聞,卻還沒那好命去消遣,只能搖頭。
「一百個銅板!」蒙濕詩比出一指道。
宿平駭然,這可是侯志一家半月的伙食。
繼老頭趕緊再舀一瓢,稀咕吞下,叫聲:「果然好味!」
蒙濕詩笑道:「老先生儘管放開肚子,這桌菜便是『瓊香樓』打來的。」接著,又看少年,「宿小哥可想知道我以前是做什麼的?」
宿平也被他勾起了興趣,點了點頭,繼老頭一旁催促,粉荷卻是眼中一黯。
蒙堂主撐開摺扇,目露遙思,緩緩而道:「八年之前,我住在衡陽城外的一個小村,那時還是一個落魄舉子,村裡更有一個尚未過門的妻子,日子清苦,倒也算能預見美滿……」
少年見他言情意切,也被帶起一絲暖笑。
「……我深戀那就要嫁入我家的女子,寒窗雖寒,卻哪及得上我心中火熱,暗中發誓要許給她一個安逸的將來,不再讓她隨我受累,於是廢寢忘食,無時不刻不在埋頭奮發,相約金榜題名之時,便是我倆百年好合之日……第一年入京趕考,落榜而回,家人勸我先行婚娶,我見她似有不喜,當即按下此事不提,卻更為發憤……第二年復又入京,哪知依舊名落孫山,頹喪之間更是無顏與她相首而見,乾脆咬牙書信一封,告知家中我意留守京城待得來年再考,免去舟車跋涉之勞……此一年尋了家飯鋪,日作夜讀,第三年終於叫我一舉拿下進士出身,肩披宮錦,歡歡喜喜胯馬而歸,誰料天意弄人,到了家中卻是中了一記晴天霹靂!——宿小哥,你猜我遇上了什麼變故?」
宿平聽得心酸,微微搖頭。
蒙濕詩厲芒露目,手指咄咄連戳桌面,恨聲道:「我那日夜牽挂的女子,跟男人跑了!」
「啊!」宿平低呼一聲,追問道,「那是為何?」
蒙濕詩看著滿桌的酒菜,譏笑道:「還不是銀子作祟!」
宿平默然,片刻后才問:「那男子極有錢財?」
「不但極有錢財,而且還是衡陽城裡的一號狠腳色。」蒙濕詩繼續他的故事,「據我娘說那女人難得進城一次,便被他看中,兩人當即勾搭成雙,不出幾日,便上門邀親,我爹討要說法,給人打至吐血……我聞知此事,宛若被人掏心卸肺,當夜便星火趕進衡陽城內找著了對方。可是找著又能如何?!連女人的面都沒見到,卻平添一身傷痛罷了!卧榻半月之時,心中凄苦無人知曉,本意一死了之,但一口惡氣堵胸,如此下了陰曹徒遭閻王笑話,遂立下一志,誓報此恨!……及待再能下床,衡陽城中四處打聽,老天開眼,賜我柳暗花明之道,便連進士也不做了!」
宿平聽到這裡,又「啊」了一聲。
「你道進士能有多少出息?像我這般出身,等那吏部甄選過後,派你小小一個九品縣丞,遠調他鄉,黃花菜都已涼了!」蒙濕詩道,「那時我報仇心切,如何能等得及?再說那男人是衡陽城中『逍遙幫』的幫主,跟官府素有瓜葛,橫行無忌,便是尋常進士也派不上丁點用場!——還好那時有個叫做『斧狼幫』的幫派異軍突起,與『逍遙幫』爭奪衡陽城的掌控,我便託人拜入了斧狼幫的門下。——好歹咱也是個金榜題名的進士,沒出一月便被頭兒相中。偏巧那些個日常事務,咱們頭兒不好親自出面,於是都由我來出謀劃策,一步一步將那『逍遙幫』送進不歸路!」
說到這裡,蒙濕詩攉起酒杯,一口乾凈。
宿平心中一番算計。是了!邱叔叔說那沈朗正是彼時當上廂軍指揮使的。當下唏噓不已。又覺別人對自己坦誠布公、推心置腹,自己卻欺騙了他,於是赧然道:「我其實單名一個『平』字……二毛只是小名。」
蒙濕詩一愕,隨即笑道:「還是二毛好聽!不過須得自罰一杯!」
宿平一飲而盡。
繼老頭也是面帶笑意,輕輕搖頭陪喝一盞。
粉荷卻好像出了神,抱著酒壺目光獃滯。
蒙濕詩朝她斜了一眼,冷聲道:「這故事好聽么?還不斟酒!」
「好聽、好聽!」女人恢復神采,貼身過來。
宿平突然想起一事,便問:「那對男女後來怎樣了?」
粉荷手中瓷壺一顫,酒灑桌面。
「男的活生生喂狗,女的賣進妓院!」蒙濕詩的聲線愈發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