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4 輸錢怪老頭,贏錢智少年(二)
在場之人此刻無不認為宿平只是一個瘋老頭帶來的傻小子罷了。
對面當中那個頭包髻巾的中年莊家似不經意道:「既又有人加了進來,幾位看是否需要重新開庄?」
右邊一個三十來歲的衣裝鮮亮男子立刻不屑道:「不用、不用,小子才幾十個銅板,即便輪到他沒輸光光,還不是也要找張二哥合庄?」
「劉兄弟說的是!」
餘人皆以為然。
宿平看這男子桌上,銅錢三四貫,更有碎銀一堆,暗中嘿嘿一笑。
原來這推牌九共有三十二牌,四塊一疊,八列砌一堆,都由莊家下手疊砌。這莊家卻非如搖攤押寶、擲骰子那般是個死庄,而是人人均有份參與。第一輪按規矩都由賭檔起庄,繞桌順序而轉。三十二塊骨牌疊砌完畢,仍由莊家投骰子決定從何處抓牌。牌九有「大牌九」與「小牌九」之分,時下賭檔流行的正是每人兩塊骨牌的「小牌九」。賭徒們人手一牌,下注、開牌之後,是為「一條」;剩餘的骨牌若還夠用則繼續「下一條」抓牌,直至用完砌好的三十二塊骨牌,是為「一方」;每個賭徒行使砌牌、投骰子的莊家權力,是為「一輪」。只不過,並非每個賭徒都有足夠的本錢能夠承受獨庄,是以那人所說的「合庄」,便是本錢不夠的賭徒尋求賭檔合作,共同坐莊,分成獲益,而一般的賭徒也會將碼牌、投骰子的權力一併交給賭檔。
宿平看了一眼那明顯效力賭檔的「張二哥」,只見他穿著條無袖的汗衫,便知他沒有陌路大哥那般賭桌上偷天換日的本領,卻不知純粹的手上功夫以及眼力如何。
檯面上除去圍觀的幾個,真正賭的只有五人。宿平在西,與那張二哥對面,左手兩人,右手兩人。此時恰逢右手第一人莊家,卻是與賭檔合庄。
張二哥道:「那便開始吧!」
洗牌、砌牌。
宿平眼睛若即若離地看著桌面與那張二哥的手,等他剛把三十二張骨牌堆好,便立刻收回目光,垂簾胸口,心中有了計較。
骰子扔下,左手第二人先手,宿平輪在第三個。
張二哥派牌。
宿平又看了一眼他手,心中大定。
十隻骨牌出列,那張二哥因與人合庄,並未給自己發牌。如此一來,三十二隻骨牌,恰好「一方」夠推「三條」,尚余兩隻。
「快看看、快看看!」宿平身後那老頭連聲催促。
在場之人大笑。
「哪裡來的土包子!」那鮮衣劉姓男子嗤嘴道,復又取出半貫銅錢,瑟啦啦一推,「五……」
「五十二錢!」誰知宿平比他更快,聲音更響,將手中銅板全部壓了出去,打斷了那男子話頭,鼻子翹得老高看著他。
那男子雖瞧不起少年這幾個銅板,卻惱他錯了自己風頭,冷眼道:「小子,我等你一把輸完回家哭爹娘!」
眾人下注完畢。
左手一人與莊家都爽快地抓起骨牌直接放在眼前;劉姓男子動也未動;另一人則老練地用拇指探摸;宿平趴在桌上,蓋下手掌,偷偷掀開一角,更添幾分小家作態;老頭因湊頭湊腦,卻看不到牌面,口中罵罵咧咧。
這「小牌九」極為簡單,發牌之後就是下注,下注之後才可看牌,看完之後便是比牌面。雖不複雜,但流水甚快,轉眼便是「一條」、「一方」過去,是以比起搖攤押寶,兇猛程度不遑多讓。
左手第一人搖頭一嘆,先將牌面拍了出來,是個四點「板凳」與「雜八」配成的二點,果然如他表情如出一轍,有夠倒霉。
「哈哈,我運氣不錯,是對『雜五』!」左手的第二人這時也翻了過來。眾人一看,果然不虛,兩張「雜五」並排而放,湊成一對,高低排號第十八。圍觀之人,已有幾個開始向他道賀。
眼下未開牌的只余宿平、劉姓男子與莊家三人了。莊家自然不會先開,那劉姓男子瞥了一眼宿平:「你還不開!」
宿平同樣語調還以顏色:「你怎地不開?」
兩人橫眉冷對了片刻,那男子終道:「不與你這毛頭小子計較!」說罷,兩指一挑,牌面翻出。
一張六點「長三」,一張三點「丁三」,竟是九點!比起那人的「地王」雖是不如,卻也不錯。
頓時有人嘆道:「誒,可惜了!這六點『長三』換成同樣六點的『二四』,就是『至尊寶』了啊!」
「足夠了!」男子嘿嘿得意一笑,輕蔑地看了宿平一眼,正待開口。
「哈哈!」不料宿平又以比他還要高亢的突兀笑聲打斷了男子,一手抓起骨牌,拍在桌上,「我贏了!」
所有人伸起脖子一看,十二點「天牌」對「雜七」,排號二十一的「天高九」。
「贏了、贏了!」老頭也是大喜而呼。
「贏個屁!莊家還沒開呢!」劉姓男子恨色罵道,說著用十二分期待的目光,看向了鄰邊的莊家。
哪知莊家無奈地搖了搖頭,攤開牌面。
二點「地牌」加「高腳七」,「地高九」,排號二十二。
「冤家牌啊!」眾人傻眼。
原來最後開牌的三人,竟是牌牌相挨,恰恰宿平壓了莊家一頭,莊家卻壓了劉姓男子一頭。
左手二人,一輸一贏。
宿平與劉姓男子,也是一輸一贏,前者笑嘻嘻地從莊家那裡獲來五十二枚銅板,後者眼睜睜地看著五百錢全數被莊家擼走。
那賭檔的張二哥微不可查地嘴角一牽。
第二條發牌。
宿平捏出四個銅板,下注。
劉姓男子又扔出五百銅錢,嘲弄道:「厲害的小子,你怎麼又不全壓了!」
宿平安之若素道:「管得著么?」
開牌。
這回卻是左手二人皆贏,宿平與那男子皆輸,不過仍舊少年的牌面要大上一些。
少年瞟了他一眼,悠然道:「正好、正好!手裡一百另四個銅板,我便看著心煩,輸了剛剛湊個整。」
那男子氣得胸悶不已。
接連幾方下來,閑家各有輸贏,但仍是莊家賺得最多。最令人尋味的還是宿平與那男子,他二人除卻與莊家較牌之外,還要另起爐灶私鬥一番,唇來舌往,但多數都是少年告勝。宿平身前的銅錢越堆越多,等到移庄之時,已有五百多錢。
賭檔的張二哥看著男子那不足小半的碎銀,笑道:「劉兄弟,看來你今日遇到煞星了。」
「煞星」自然是指宿平。
少年聞言暗自腹誹,心道,這招便是陌路大哥所教過的「借刀殺人」了,明明是你自己要故意擺局宰這「肥羊」的銀子,卻叫我來背黑鍋,又想,也好也好,這般承你的露水,倒省了我不少工夫。
那「肥羊」兀自不查,硬道:「誰煞誰還說不準呢!——輪到我坐莊了吧?」
張二哥道:「正是,不知劉兄弟是要與我合庄還是自己獨庄?」
「獨庄!」劉姓男子從懷中掏出一錠十兩大銀,拍在桌上:「擾煩給我找開。」
十兩紋銀很快換作了幾貫銅錢、碎銀。
那男子似又有了底氣,擺起骨牌長城,手捏骰子道:「我坐十五方庄!」
每人輪到坐莊之時,都要先說出自己坐多少「方」,眼下那賭檔的張二哥加入閑家,又變成了六人蔘賭,而骨牌仍只有三十二塊,是以每「方」只能開兩「條」,「十五方」庄其實也就相當於剛才那合庄的「十方」,同為「三十條」,也即派三十次牌。
他油水最多,那張二哥自然巴不得他多坐幾回庄,連道無妨。
骰子扔下。
牌發、注下、牌開……
「十五方」也很快地過去了,然而卻叫在場之人越看越是心驚。
這少年果如所言,真是那「劉兄弟」的煞星,更為確切地說,應該稱作「剋星」!
劉姓男子落庄之後,起初對上宿平的局面似乎有了改觀,與少年勝負之間可謂平分秋色,但是幾方下來之後,眾人便發覺勢態不對了。那少年輸錢之時,輸的都是小錢,而贏錢之時,卻總恰逢下了大注,叫人替那「劉兄弟」唏噓不已。
世上迷信之人本就太多,更遑論在這甚講「氣運」的賭桌?
一時間,「煞星」二字不絕於耳。
除去那笑得沒心沒肺的老頭,只有三人不信這套。一個是宿平本人,一個是越輸越不服的劉姓男子,最後一個,便是那賭檔的張二哥了——此人眉頭漸見凝重,開始留意起少年來。
十五方畢。
「劉兄弟」桌前的銀子又少了一半,而宿平的五百銅錢則變作了兩千,外加碎銀合二兩,共計四兩銀子,叫旁人眼饞得緊。
還有一兩銀子,便可翻回老頭的五兩老本了!
但是宿平深知事情並沒這麼簡單,只因莊家又落到了賭檔的手中。
葉陌路曾告訴他,賭桌之上看似直來直去,卻是暗流洶湧、心機百出,不過他有「張良計」,我自能架好「過牆梯」。是以少年的臉上並未見到半點苦大仇深的表情。
那張二哥果然第一條便來了個「開門紅」,通吃四方,暗示「氣運」回到了莊家手中,而且連著幾條皆叫宿平完敗給了那劉姓男子。
眾人皆道:「轉運了、轉運了!」
少年與老頭難兄難弟般地同聲悲嘆,然而下手卻是絲毫不見客氣,都是兩百三百一條,並無任何收勢之態。
此庄共十五方,連開七方。
七方十四條一過,頓叫宿平敗多勝少,捉襟見肘,四兩銀錢只餘下了一貫幾錢。
劉姓男子贏錢不多,卻是大叫痛快。
張二哥看在眼裡,憂色盡除。
第八方第一條開始,宿平首贏「劉兄弟」。
接著是第二把、第三把……
少年放肆地哈哈大笑,卻是心如明鏡,自己只是條「小魚」,那賭檔探試完畢,當然就要把屠刀重新架回到「肥羊」的脖子上,更不忘再拿自己為他擋箭。
看得眾人又道:「翻身了、煞星又翻身了!」
張二哥朝男子露了個無奈的神色,嘆道:「劉兄弟,我的運氣盡了,可幫不上你。」
那「肥羊」聞言感激涕零,同仇敵愾道:「張二哥無須自責,幾兩銀子的小事,我就不信這小子能笑到最後!」
十五方畢,再換庄時,宿平手中二兩錢銀。
接下來的左手二人,一個合庄、一個獨庄。少年的銀錢一路下來,並未見增加多少,只因在他看來,這兩人比起出言不遜的「劉兄弟」,尚屬無辜,更不想再叫賭檔生疑。
本銀二兩四百錢。
庄落宿平。
「小兄弟是否合庄?」張二哥問道。
「獨庄!十五方!」
宿平微微一笑,雙手抓向桌面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