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3 輸錢怪老頭,贏錢智少年(一)
次日,整個衡陽城雞犬不寧。
蒙濕詩說的果然沒錯,真是挨家挨戶的搜查。不過執行之人卻不是斧狼幫,而是衡陽的捕快。「南林苑」的風波,半日便口口相傳了開去。官府的這般作為,也更加坐實了他們與斧狼幫確有瓜葛。
宿平自是安然無恙地躲開了這一劫。是日捕快帶著幾個當事的斧狼幫眾前來認人的時候,姚山鳳與她公公皆道宿平是跟著老人家下棋去了——特別是侯老頭,那一口咬定的神情更加叫人不容置疑,因為宿平是他最後一盤象戲艱苦勝利的唯一見證者。
少年其實倒是不甚擔心。在他看來,見過他相貌且知他出手的只有寥寥幾人,自己救下了「南林苑」,那些戲子理所當然不會出賣,而周真明雖迂腐卻也是個胸懷俠義之人——只是不知這青年道士是否逍遙惡爪之外了?
那蒙濕詩並沒有跟著搜尋的隊伍出現,宿平略微一猜便知是他害於半邊的腫臉不敢出門惹笑,心中快慰不已。這尚算他首次單槍匹馬的路見不平,多少有些得意。
不過此處得意,也不見得處處得意。
「花落箭」的「飛落花」依舊沒有寸進,少年不免有些煩躁。
又是兩日一過,到了七月初五。
邱禁與侯志依舊沒有歸來。
正午時分,剛剛還是烈日當空的晴天,一會兒又黑雲密布,下起了瓢潑的暴雨。不過這雨來得突然,去得也快。半個時辰不到,變淡了的烏雲重又放過炎炎的太陽,飄往別處去了。
宿平看著滿院的積水,暗嘆又是半日不能練箭。屋裡束手束腳地打過幾套刑屠拳之後,索然無味,便向姚山鳳告了一聲,出門去了。
今次沒有順著那天的路再經過「南林苑」,而是另取了一道。反正衡陽城頗大,避過這幾日風頭,不與那些戲子撞面總是好事。
向著衡陽城的北面,一路望著如巨型瑞獸般隱伏在城外的衡山,心中想著禁軍與賊寇、官府與惡霸,不知不覺穿過了好幾條街道。之所以將那衡山比作瑞獸,是因雨過之後,仍有一道狀如彩綾的淡虹披掛在南嶽之上,更有仙氣白茫氳氤,不得不叫比其如一粟之凡人折服。
「怎麼我以前在家中之時也看衡山,卻沒有相同感受?」
無人回答。
實不知才一年時間,他卻比同齡的少年經受了更多的世練。
宿平收起喟然,環視眼前。再行幾步,突見前面圍了一群人,嘈嘈雜雜,便加快走上前去。
「這老頭也真是,多大一把年紀了,還如此好賭!」
人還沒到,就聽那圍觀之中一個男子說話。
「不過也確實可憐,五兩銀子吶!看他這打扮,定是辛苦攢了一輩子,說沒就沒了。」
「嘿嘿,王老三,你既然可憐他,何不拿些錢救濟救濟?」
「他五兩銀子都敢輸,能在乎我的銅板?你沒見前面有人扔了幾個,他看都不看一眼?」
說完,那王老三扭頭就撤出了人群。
宿平恰好補了上去。
牆角癱坐著一個身著麻衣、鬚髮皆灰的圓臉老漢,一眼便知上了年紀,卻不見幾縷皺紋,倒與半山沿家中的孫爺爺有些相似。不過這老漢此刻面如死灰,毫無生機可言,髻發凌亂,雙目無光,臉上更隱有乾涸的淚痕,下唇包天呈泣狀,滲出幾點白色涎末,不言不語,叫少年看了心中一疼。
再轉眼看他靠牆的所在,幾步遠處開著一個掛幕的大門,大門的邊上吊著一面白布,上頭大大地寫了個「賭」字。
片刻之後,人群中有一個輕聲道:「走吧,走吧,斧狼幫的地頭還是不要圍觀太久的好。」
眾人聞言皆是點頭,鳥獸散去。
宿平卻是心中一動,沒有挪腳。
這時,旁邊最後一個未走的青年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又看了看宿平,見他正在低頭沉思,便若無其事地走到那老漢跟前,俯首伸爪,抓起那地上的幾枚銅錢。
少年目光凌凌,兩步衝上,一把扣住這青年的手腕,沉聲道:「放下!」
那青年先是「呀」了一聲,顯然宿平用勁不小,抽了口氣,再又望了一眼少年,這才罵道:「小子,你做什麼!」
宿平回道:「你又做什麼?」
青年狡辯道:「我自然是把銅錢收拾收拾,給老人家裝起來了。」
臉皮之厚,看來是慣於此道之人。
宿平嘿嘿一笑:「那便由我代勞如何?」
青年兀自嘴硬:「誰知你會不會私吞了它?」
宿平面不改色,兩眼蜇住了他,手中卻再是一緊:「你說我會不會私吞?」
那青年終於忍受不住,投降賠笑道:「自然不會、自然不會……嘶,還請小哥鬆手。」
宿平呵呵一笑,將手鬆開。那青年便灰溜溜地走了。
哪知青年前腳剛走,這許久未曾開口的老頭倒說話了,語帶哭腔:「哎呀!這可怎麼辦喲喂!老頭子光棍一條,上上不得山,下下不了田,如今黃土埋到了眼,卻是沒糧也沒錢,左右沒人憐,撞牆早閉眼……」
宿平聽他哭得如此順口,心中直是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因為那老頭兒真箇就掙扎站起了身子,後退幾步就要望牆上撞去!
「使不得!」宿平一把抱住了他,沒料這老頭力氣還真不一般,差點把自己給帶出個趔趄來,於是只得用盡了全身之勁,這才讓他作罷。
「你攔我作甚!鬆手、鬆手!」老頭怒目而視。
宿平喘了口氣,卻怕他再尋短見,說什麼也不肯放手,臉對臉道:「老人家可否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也許小子能幫上些忙。」
老頭兩眼骨碌碌一轉,突兀地亮起一道精光,臉上綻出三分紅潤,破涕為笑道:「你能給我十兩銀子?」
宿平心道,你這臉變得也忒快了些吧?口中卻說:「不是五兩么?」
老頭一怔,旋即改口:「那便五兩吧!」
宿平心想,這又能討價還價了?再道:「我沒有。」
老頭一聽,登時臉色又慘白了下去,哭罵道:「連你這娃娃也來戲耍老頭,讓開、讓開,我要去死!」說著,那與他年紀頗為不符的大力又冒了出來。
宿平連忙拚命抱住,急道:「我雖沒有錢、但我有辦法!你先說說、是不是輸給了這家賭檔?」
老頭回臉又是一瞪:「聒噪!你方才沒聽見別人說嗎?還來問我!」
宿平苦悶不已,心想我這是救的哪一家菩薩?不過口中卻是安撫道:「既是如此,我幫你贏回來便可!」
老頭不信:「說贏便贏,這賭檔是你家開的?」
宿平卻是成竹在胸,點頭笑道:「說贏便贏!」
老頭目中閃過一道訝色,明顯愣了一愣,突然搖頭道:「那我不要銀子了。」
宿平實在對這多變的老頭有些力不從心,頹然嘆道:「你又要作甚?」
老頭嘿嘿一笑,道:「你這個娃娃很有良心,我要跟你回家。」
「什麼!」這回輪到少年瞪眼了,重新審視了老頭一番,卻又看不出什麼特異之處,才道,「可我家不在這裡。」繼而想了一想,又問:「你家在何處?」
老頭道:「城外。」
宿平道:「那我送你回家。」
老頭道:「回不去了,失火燒了。」
宿平道:「那你可有妻子兒女?」
老頭道:「沒有,我說了一輩子光棍。」
宿平頭痛,直覺他比周真明還要難纏,此刻真想撒手離去,但又看他孤苦無依、太過可憐,心中不忍之下,思慮了片刻,終得一計道:「我先幫你贏回那五兩銀子,有了錢便可重新蓋屋子了。」再也不敢跟他羅嗦,不由分說地拉起他的手,便朝那賭檔門口走去。
掀開披門幕布,一陣烏煙瘴氣撲鼻,嘈雜之聲也立鑽入耳。
這屋子也大,前後總有二十來步,外頭正值陽光明媚,裡頭卻點起了盞盞燈燭,毫無裝飾可言,除了走人的過道,便只剩了幾張大桌。這五六張大桌都圍滿了人,傳出的吆喝聲與風雷寨的那伙聚賭之人一般無二。
宿平拉著老頭一路看將過去,發現搖攤押寶、骰子、牌九,樣樣皆有。心中一番計較之後,少年最後來到一條牌九的桌前。
正要站進去,卻聽身邊老頭指了指另一側道:「我方才是在那張桌上賭的。」
宿平一看,原來是搖黃豆攤的庄,笑道:「咱們就在這兒,贏錢快哩。」心中卻想,難怪你輸光光了,陌路大哥說過賭檔的搖攤全憑莊家一人手段,除非拆穿他,否則十有九輸。復又站回牌九桌的邊上,兩眼盯著檯面看了一會兒,但不馬上下手。
這牌九共有三十二塊,竟然都是青石所制,可見這斧狼幫家底豐厚。少年一想等下又要攪了蒙濕詩的局,油然快慰。
正看時,桌旁一個眼尖的賭徒突然笑道:「你不是那個五兩銀子一包燒的老頭么!怎麼又來了?」
宿平當然曉得「一包燒」就是全部家當只押一次的意思,扭頭古怪地看了老人一眼。
老頭卻是不以為然,還一臉傲氣衝天地道:「怕甚!我今次尋了幫手過來翻本!」說著,大力拍了拍少年後背,差點叫宿平岔氣。
全桌目光攏聚。
莊家斜眼道:「那小兄弟還不趕緊落手?」
宿平憨憨一笑,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在那桌上抖了兩抖,劈里啪啦掉出一堆銅板。
眾人一看,頓時鬨笑。
「五十二個!」
宿平臉上賠著尷尬,卻是眼睛微微一凝,便立刻在心中道出了本錢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