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2 窮道士一怒拔劍,聞高手不見其面(二)
「不好!」蒙濕詩心中一震,失聲狂叫,「快些抓住他!別讓他滅燈!」
伊婷也是柳眉一動,輕聲對兩旁之人說了句話。
這「南林苑」里共有六盞燈籠放在半人多高的案上,堪堪高出檯面少許,東面三盞、西面三盞,分別點亮兩側。
周真明滅了一盞,已然跑到第二盞之前。
這時斧狼幫的人也快抄到了他身邊。
第二盞燈籠滅,東邊再暗三分。
周真明抬頭見勢不對,情急之下一個撐手跳到了台上,快移幾步,來到第三盞燈籠旁,二話不說一把將它扯起,就朝身後最近一個惡徒扔來,接著毫不遲疑地向西邊趕去。
「快接住!」蒙濕詩又叫一聲。
卻是已經晚了。那個幫眾側身躲開砸來的燈籠。燈籠摔在地上,被後來之人幾下踩踏,碎得不能再碎了。
戲園內登時半邊全暗。
蒙濕詩看得摺扇狠拍。
周真明跑在台上,眼見就要被人追至,突然斜里插過幾個戲子,伸開雙臂攔住那些惡徒的去路,其中一個還面露勸色道:「幾位大爺,萬萬莫要動氣,放他一馬吧。」
斧狼幫的幫眾經他們一擋,立時叫周真明逃了開去,個個面露怒色,連叫「滾開!」
卻沒有人挪腳。
這時西邊的第一盞燈籠又滅了。
蒙濕詩大斥「蠢貨」,又對身邊剩餘的五六人罵道:「還不快上!」這幾個人又領命沖前。
台上的幫眾們也是急不可遏,舉拳就要打這些戲子。
幾個戲子相互使了個眼色,惶恐避開。
第二盞燈籠也滅了。
惡徒終於脫了阻攔,可沒等他們近前幾步,就一個個地雙目圓瞪。
十幾對瞳孔里跳動的那最後一苗燈焰,陡然熄火。
全堂登時陷入一片昏黑。
昏黑中又是一聲叫喊:「高手救我!」
站立閉目的少年嘴角牽笑,豁然睜開雙眼。
他是宿平。
宿平一個轉身,拔腿沖向門口。
門口月光輕灑,滲進慘白毫光茫茫,能叫人見其廓,卻不得具其形。
正是藏己傷人好時機。
蒙濕詩突逢亮暗交匯,目線不聚,心中正忐忑難安,只感前頭人影忽現,來不及開口叫嚷,就覺顴骨傳來一陣劇烈的麻痛,接著左眼好似被猛擠了一下,熱辣辣的淚涎迸將出來,火燒一般的焚灼。
「啊!」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
「堂主!」斧狼幫的幫眾聽到叫聲,立刻舍了鬼影不見的周真明,回身趕來護架。
宿平又是一拳擂在蒙濕詩腹間,將他掀翻一旁,心中解氣道,我不用「周公不解夢」將你打暈,要的便是讓你叫出聲來。如此想著,一個矮身躲到了過道旁邊的桌下。
那些惡徒磕磕碰碰上來之後,卻見不到人,只好摸黑去扶蒙濕詩,又不想一個失足踩在了對方胯間,差點要了他老弟的性命,其狀慘絕人寰不已。
就在這些惡徒跑來一半的時候,突然中間有人也「啊」的一聲痛叫。原來是藏在桌子底下的宿平終於出手了,不過他打了一拳之後,又就近拉了一人,使出全力將他甩到同夥中間,撞向他們。
李代桃僵。
果然,黑暗中一個興奮的聲音道:「他在這裡!」
那名被宿平甩出的可憐幫眾頓時引來一陣圍毆。
宿平跳上桌子閃到外圍,大開雙拳,逮著一人便朝他身上招呼,他孤家寡人的可不講什麼顧忌。
如此趁著丁點昏光照人影,「刑屠拳」施展之下,沒一會兒,便倒了一大半。
反觀斧狼幫的人,剛剛才打錯了弟兄,立時變得縛手縛腳,被動萬分。
只剩半條命的蒙濕詩扶靠著桌台,抱臉吼道:「誰有火褶子!」
「我有!」一個同夥道。
「操你!還不快點!」蒙堂主氣得差點吐血,連多年不用的髒話都罵了出來。
宿平大驚,可不能叫他們看清了自己的面目。轉身就要奪門而逃,再一看大門,卻又暗道不好,門口定然有人圍觀。
萬分緊急之刻,突聽一個極為清亮的聲音叫道:「蒙爺、蒙爺,那道士往西邊後門逃走了!」
宿平聞言卻是大喜,一摸桌沿縱將上去,「啪啪啪」踩著桌面往大堂西首行去,到了盡頭跳下,火速又朝戲台方向奔走。他記得那裡有個簾幕。
這時一道亮光驟起,原來那個斧狼幫眾終於點起了火褶子,眾惡徒即刻四下張望。蒙濕詩雖剩了半雙眼睛,卻是不愧為堂主,目光依舊犀利,一下就看到了西邊逃竄的宿平,卻又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抓住他!」
幾個殘兵敗將呼擁而上。
宿平正愁找不到通往後台的簾幕確切所在,陡遇亮光射來引路,滿心竊喜,邁開大腳幾下便躍上台去,一掀幕布、鑽入不見。
台上的伊婷姑娘輕輕呼出了一口氣,轉而看向蒙濕詩,卻是訝然失聲道:「蒙爺!你的臉!」
蒙濕詩重重哼了一聲:「等我抓住了那人,再來與你『南林苑』算算總賬!」
伊婷冤道:「呀!咱們南林苑可什麼都沒做呢,方才我不是還提醒蒙爺那道士逃走的消息么?」
蒙濕詩冷笑:「既知他逃走,何不見阻攔?」
伊婷好整以暇道:「蒙爺又錯怪了,他手中有劍,我們怎敢上前?」
蒙濕詩此刻一改書生面目,豎眼如隼地盯著伊婷道:「好一口如簧巧舌。」不再說話。
宿平進了幕內,當即就有一人指點他後門的去處,匆匆道謝之後,閃進內院。這內院比侯志的皮革鋪那個要大上許多,少年剛一踏入,便把目光看向院子的西北角。這街邊店鋪門面的內院,一戶挨著一戶,若想要從這裡逃到街上,必要經由院內房屋兩側空餘的圍牆——便如這個大院,若是從正東或正西的圍牆,即便能夠翻過,也只是到了另一個人家的院子里,走脫不去。
可此時宿平望去,卻有一人正在那角落的圍牆下來回踱步。只瞧他那頂純陽巾帽,就知是青年道士周真明。
「你怎麼還在這裡?」宿平驚道,「他們後頭追來了!」
「高手來得正好!我爬不過去!」周真明一見宿平如遇救星,上前而來。
宿平嘆氣,心想你的身手與勇氣差距也太大了,口中卻道:「來不及了!我來助你!」快步上前,連拖帶拽,將他重又拉到西北角的北面圍牆下,再把身子一蹲,命道:「快快踩我肩上!」
那周真明還要客氣,卻被宿平一個眼神嚇了回去,急忙依言踩上肩膀,嘴裡直呼得罪。
宿平哪能跟他羅嗦,只說一句「起了!」便颼地挺身而立。
周真明突覺腳下傳來一陣大力,整個人應勢被對方頂拋而起,駭呼一聲,匆忙扒在牆頭,身子是翻過去了,卻是抓握不住,只在牆頭掙扎了一下,終是免不了摔地的命運。
「簌剌剌」掉下一層牆泥。
宿平聽得牆外傳來一聲「哎喲」,知道他已著地,也站起身來。
這時後門內亂步聲起。
少年曉得追兵已到,迅速轉身,背著後門撤上幾步。
第一個斧狼幫眾鑽了出來,左右幾眼便鎖定了宿平,卻自始至終只有一個背影,當下急喝:「他在那裡!別讓他跑了!」
宿平嘿嘿一笑,撒開兩腿。
只見他衝到牆前,止步一個飛跳,身子騰空而起,兩掌搭住牆沿,借力之下兩腿一盪,輕輕鬆鬆便翻身而過。對於這常年扎著沙袋練引體向上的少年來說,翻牆此等小事確是再寫意不過。
那些幫眾眼見功敗垂成,卻不敢隻身去追,都怏怏地返回戲園大堂復命了。
蒙濕詩聞訊自然大怒,陰鷙地凌了伊婷一眼,咬牙切齒道:「給我召集所有人手,一戶一戶地搜!」
拂袖而去。
再說宿平翻過圍牆,又見周真明還在一旁站立,哭笑不得道:「這位大哥,你又呆在這裡做什麼?」
周真明愣了一愣:「我在等你呀。」
宿平無奈道:「你等我又做什麼?」
周真明正色道:「我還沒謝過呢。」
宿平從未見過如此迂腐之人,嘆道:「既是如此,你謝過了就快走罷。」
這道士當真拜了一拜:「衡山九真觀周真明,多謝高手相救之恩,敢問高手高姓大名?來日也好相報。」
宿平聞言幾近崩潰,又害怕有人追來,不再與他聒噪,只把那頂純陽帽一扯,塞進他的懷裡,道句「快回!」便轉身而去。
「果然有高手風範!」周真明望著少年贊了一聲,這才匆匆離開。
宿平回到皮革鋪時,已近戌末,卻見店門依舊未關、燈火通亮,便問姚山鳳:「嫂嫂怎麼還不歇息?」
姚山鳳看了他一眼,嗔道:「你與爹爹還未回來,如何叫我關門?」
宿平大驚:「老人家還在外頭?」
姚山鳳也奇道:「你不是和他一起么?」
宿平靈機一動,笑道:「呵呵,與你說笑呢。我知他在哪裡!等我換身衣服,就去叫他!」
姚山鳳更奇了:「叫人還要換衣服的么?」
宿平卻不回答,速速回到內院,不一會兒又煥然一新地奪門而出。
老人家果然還守在街角的棋盤前,對手依舊還是那個擺局的中年男人,只是旁邊多了一盞燭燈。
宿平在半山沿的村裡也與別人下過象戲,自然認得那楚河漢界。只是當下一看,差點驚掉了下巴,暗道:「這盤棋是怎麼下出來的!」
就見棋盤之上,凄凄慘慘地擺著五個子兒。老人家這邊的九宮之中,只剩了一個「將」、一個「偏」;而對方的狀況略好,除了深鎖閨中的「帥」、「俾」之外,還能有個「相」大跳田格,卻是不能飛過河去。
那中年男子看到宿平來了,便抬起沉沉的眼皮問道:「你可是他家人?」
宿平點頭。
中年男子如獲大赦,謝天謝地道:「你趕緊勸老頭兒和棋回家吧,我實在挨不住了,這五個子已經下了半個時辰了。」
「誰說是和棋了!」侯老頭突然抬頭瞪了對方一眼,右手悄悄點起老將,朝下一按,口中斥道,「接著下,我定能贏你!」
中年人顯然也是個犟脾氣,回瞪過去:「怕你不成?」說話間,隨意落手捏起一子,也向下敲去。只是剛才落下,就聽那男人失聲道:「哎呀!不對!不算!」
「嘿嘿!我贏啦!」侯老頭朗笑一聲,站了起來,目中精光閃閃,哪裡還有半分耆老的模樣。
宿平低頭一看。
原來那中年男人剛才慍怒間也不看仔細對方盤面,一子抽「相」跳開,居然叫他的「帥」和對方「將」來了個隔河相望。
「不算、不算!我已說了不算了!」那男人兀自叫道。
侯老頭傲然負手道:「落子無悔,我老頭等的便是這一刻哩!——哎,年輕人終歸是年輕人,沉不住氣!太易分心!」說罷,也不管那中年男人如何懊悔,只朝宿平使了個眼色,洋洋得意而去。
少年跟在他後頭,不知怎地突然又想起那周真明來,心道天下之大,果然什麼樣的奇人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