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8 一年兩地不相忘,塵埃方落風又亂(二)
下得樓來,大清晨的只有一個龜公扶把椅子守在門內。
那龜公見是蒙濕詩,急忙到前迎來,口中諂道:「小的給蒙爺請早了。」
蒙濕詩從懷中摸出一兩銀子扔給龜公:「那個叫『粉荷』的,讓她少接些客吧!」
龜公收了銀子,連連點頭稱是,邊給他將門打開。
蒙濕詩一腳踏出大門,頓了一頓,突然又回頭道:「不過她每日至少得接兩個!」
龜公又是應諾,心中卻道:「這他娘的也不少啊!」
出門入街。
蒙濕詩呼開摺扇,看了看身後的閣樓,牌匾上書「百花樓」,狠狠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用力睜眨幾下惺忪睡眼,搖頭晃腦,大步向南邁出。
才走了半條街,突然望見前頭跑來一人。
這人與他一般身高,跑動間顯然極為敏捷精悍,轉眼就又近了十幾步。
「莫不是仇家!眼下我可沒帶弟兄!」蒙濕詩心中一凜,就要回身躲避,但見對方朝他點頭一笑。
原來是個面容稚嫩的少年,滿頭大汗,卻是神采奕奕。
蒙濕詩這才定下心來,放聲招呼道:「這是哪家的小哥?在下面生得緊吶!」
少年依舊一臉笑面,卻不答話,足不停步地從他身邊掠了過去。
蒙濕詩饒有興緻地轉身望著他,沒過多久,就見少年到了方才自己出門的「百花樓」南邊,並未繼續前行,回了個頭,又朝他跑來。
這回蒙濕詩可不能讓他再走脫了,張開雙臂,攔在路中。
那少年見他如此,只是微微一笑,突然十步遠處一個發力向他疾沖而來。
蒙濕詩嚇了一跳,正要閃開,陡覺雙肩一沉,一個人影頭頂飛身躍過。
少年兩腳踏地,抱拳朝後一笑:「得罪!」又飛也似地跑開了。
「好俊的身手,有趣,有趣。」蒙濕詩虛驚一場,搖扇笑道。
那少年奔行間卻是想道:「這人倒也古怪的很。長得眉清目秀,卻掛了雙浮腫眼袋,上下清裝打扮,卻吊了一圈黃燦燦的金鏈子,明明有七分書生氣,卻偏偏摻了三分無賴相……邱叔叔叫我不要多惹是非,不要告人姓名,也只好這樣了。」
少年正是宿平。他混跡風雷寨久了,見慣了那裡頭形形色色的人物,眼光日漸毒辣。
城裡百姓不比鄉下,此時尚早,一路下來,店鋪多還未及開門,正好合他晨跑練身。
六月刈初禾。
宿平到了這裡沒幾日,邱禁便與侯志被召去搶收夏糧了。臨行前,還為他搭了一個引體向上的木架,並從廂軍大營「借」來一個箭靶,通通放在侯志皮革鋪的內院里。原來侯志本是衡陽人士,不似邱禁那般有考取禁軍的夙願,卻另闢蹊徑,得空之時同家人倒騰一些皮革,虧得討了個手巧能幹的媳婦,一路下來,小本買賣倒也維持不錯。這家中,侯志的雙親都還健在,更有一雙妻兒,妻子姓名姚山鳳,兒子叫侯大志,倒也美滿。
宿平自然是在這皮革鋪里安住下來。
沿街跑了三趟來回之後,打開鋪門又關上,到了內院井邊吊了些水喝下,歇息片刻,又做了一套俯卧撐,就聽堂屋內有人叫道:「宿平,吃早飯了。」
「來了嫂嫂!」少年回道,用袖子擦了幾下額頭便走進了屋裡。
吃飯間,宿平突然抬頭道:「嫂嫂,我也總不能吃著閑飯,整日無所事事,要不你教我如何制皮,我也好幫襯一二。」
「別!你侯大哥說你明年要考禁軍,千叮萬囑我不可使喚你。」姚山鳳抬眉調侃道,「我說宿平,你過些年當了大官,怎麼地也得給我們小店題個燙金招牌吧?」
「嫂嫂快別笑話我了。」宿平忙道。
「哪裡笑話了?就你這般苦練,還不能當大官,那我家大志日後不是連個盼頭都沒了?……你說是不是,大志?」姚山鳳朝兒子笑道。
「叔叔……箭、箭……」滿臉粥粒的侯大志一邊自己扒著小木碗,一邊拿勺子指著宿平,努著小嘴含混道。
「好好,等會兒就耍給你看。」宿平回了一聲,又不自禁地犯了嘀咕,「想不到,我也成叔叔了……」
早飯吃完,老太太幫著兒媳婦幹活去了,老頭也出了門。姚山鳳知道兒子要看宿平練箭,於是用矮柵門將大志隔在了大堂里,一來怕兒子打擾少年,二來也怕誤傷。大志兩手抓著矮門柵條,忽閃眼睛望著院子里。
這院子說大不大,前後、左右均只有三十來步,卻也剛好夠宿平發揮射箭。
「『飛落花』、『飛落花』……兩層『飛落花』,法華叔叔也只練成了第一層,而這第一層是人在奔行之時所射之箭,其實與那馬背上射箭並無太大的不同,只多了一些分心於行動間的雙腳罷了,這幾日試了一番,我也能做到,不過這第二層卻有些麻煩了……我又沒有輕功,如何能在空中飛身射箭呢?……」宿平站在院中,看著東牆邊立著的那個箭靶,思前想後,依舊遲遲不能開弓。
大志在屋裡等得著急,小手抓著矮門叫喚:「叔叔……箭、箭……」
宿平瞅了小孩一眼,無奈做了個鬼臉。大志隔著矮門柵欄間看得有趣,果然呵呵笑了起來。宿平的目光卻突然落到了門檻上,靈機一動,拍了一記自己腦門:「有了!」
就見他從柴房裡找了條破舊的齊腰高凳,放在院子的西面,再後撤幾步,突然一個前沖,凌空就從凳子上方躍了過去。
宿平不由得意一笑:「嘿嘿,既然我不會輕功,便找一個障礙來替代,我只消在躍起之時將箭射出,也能達到那第二層『飛落花』的功效。」
說著,再取出柞木弓,人在院子南牆站定,微微呼出一口氣后,拔腿就朝凳子奔了過去。
抽箭。
搭弓。
躍起。
瞄向東牆靶子。
「啪嗒!」
「啊喲!」
原來凌空射箭不比單純的躍障,宿平過多地將心思放在了手上,卻忘了腳下,被那高凳勾了個正著,五體投地跌了個嘴啃泥。
「呵呵……」大志可不知宿平的疼痛,只覺好玩,一旁歡叫。
宿平站起身來,拍去塵土,左右環顧了幾眼,還好四下無他人,便對大志揮拳一笑,扶好凳子又回到南牆下。
「若是沒了這凳子,腳下便沒了約束,跳起來定然不高,罷了,摔就摔吧,只要能練成這『飛落花』!」少年並不氣餒,思量一番,又提弓沖將上去。
不過這次他並未搭箭,而是將石決扣弦,作了個虛射之狀。
卻依舊避免不了跌倒的下場。
躍起、開弓、跌倒、爬起、再來……
躍起、跳過、不及開弓、再來……
躍起、開弓、絆腳、躲閃、再來……
就在如此折騰了半天之後,宿平終於能安然無恙地彈出第一記虛弓了。接著,是第二記、第三記……
大志原本極為開心,每次見宿平衝上來,就等他撲倒在地的慘狀,哪知越到後面,這位小叔叔越是熟巧,叫他沒了好戲可看,著急之下頓時小臉憋紅,哇哇叫道:「娘……娘……臭臭……臭臭……」
宿平聽到叫聲,自然知道大志想要做甚,可他並不曾照料過小孩,於是匆匆跑到前屋店鋪,對正在做事的姚山鳳道:「嫂嫂,大志要……如廁。」
「噗——」姚山鳳好笑道,「拉屎就拉屎,還如個什麼廁!」說著,就要放下手中的活計。
「還是我來吧,也該做飯了。」卻是老太太起了身,朝兒媳婦擺了擺手,嘴裡兀自嘮叨道,「這老頭整日找人下棋,也不知照顧一下家裡,孫子也不管……」
姚山鳳微微一笑,對宿平道:「你練了半日,也坐下歇息歇息吧,午飯很快就好了。」
宿平也頗覺有些口渴,於是點了點頭,自行在櫃檯上倒了碗水喝將起來,並與姚山鳳聊了一會兒。
正說間,突聽外頭傳來一聲:「鳳娘子,近來生意可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