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7 一年兩地不相忘,塵埃方落風又亂(一)
進了衡陽城,天色已晚。
廂軍大營座在衡陽城西北面山腳,眾人行了一路都已疲憊不堪,急著趕回去歇息了。
邱禁卻與趙其風告了個別,單獨帶著宿平離去。不一會兒,便來到了靠在城東最外的一條街道上。
這街道是條老街,卻不是主街,是以也不甚繁華,路面寬才一丈半余,兩邊的店鋪大多還未打烊,燭火紅光,照在一條條青石路面,映出半城的歲月坑駁,倒也有不少人正在穿梭走動,都是些衣著樸實的百姓。
宿平還是頭一次進城,邊走邊瞧,什麼成衣鋪、酒米鋪、顧綉鋪、針線鋪……居然還有擺著花圈的棺木鋪,叫他看了個目不暇接。不過眼下生意最為興隆的當屬那些酒肆飯莊。此處並非衡陽城的中心,因而門面都不甚大,那些酒飯攤子的桌凳兒直將半街攬了去,有人團團圍坐、氣氛熱烈,也有人自斟自飲、形單影隻。
「民以食為天」,最是貼切。
喜悲恩怨、天下江湖,有時就在一桌酒飯之中。
宿平只是個少年,自然不會想得那般深遠,東張西望,落眼皆是新奇。好一陣子,他終於收回目光,問道:「邱叔叔,我光顧著看了,卻不知你帶我來此處是為何?」
「你若與我住在營里,與那詹納司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實在有些不妥,等會兒我帶你見一個人,尋個安身之處,只等明年春季禁軍選人。」邱禁一臉神秘。
「那人是誰?我認得么?」宿平問。
「去了便知。」邱禁笑道。
又走了幾步。
「呀!邱叔叔,你說我日後會不會在這路上遇到那沈指揮使?」宿平突然想起一事。
「沈指揮使?」邱禁不解。
「我是射傷了張賜進的耳朵才跑出來的——邱叔叔你忘了?沈指揮使可是張賜進的師父!」宿平解釋道。
「哈——」邱禁失笑,「你道沈大人真把那張員外放在眼裡?」
宿平不明所以,便問:「難道他們毫無瓜葛?」
邱禁搖頭:「要說瓜葛,也就頂多是個『吃人嘴短』,一對萍水師徒而已——你可知沈指揮使是何許人也?」
「沈指揮使不是衡州廂軍的營指揮使么?」宿平可是面對面受過上任袁州知府親自嘉獎的人,就連禁軍的都指揮使打過照面,眼下一個營指揮使於他來講,倒也不是那般遙不可及的人物。
「自然是的,不過他卻有另一重身份——」邱禁頓了頓道,「他可是咱們衡州沈知府的親外甥。」
宿平訝然:「原來還有這層干係!難怪邱叔叔說他不把張員外放在眼裡了——不過,這外甥和舅舅同一個姓,倒是罕見。」
邱禁微微一笑:「營指揮使原來可該姓『朗』,不過沈知府膝下只有一個千金,卻是多年不得兒郎。後來他妹妹生了個兒子,沈知府讓他外甥姓沈,便就姓沈了。」
宿平這才釋然:「好一個霸道知府!連自家的妹夫也要欺壓。」
兩人邊走邊聊,又晃過了些許路程,邱禁突然轉身停步。
「到了。」
宿平抬頭一看,原來是家皮革鋪。
邱副都頭招呼了少年一聲,當先走了進去,嘴裡嚷道:「老闆在不在!快出來招呼生意啦!」
「來了、來了!」就見那櫃檯后的轉出一人。
此人身材不高,很是精瘦,葵子臉上兩眼微垂,目光卻是極為有神,見了邱禁更是一亮,笑道:「誒呀!原來是邱大爺!稀客、稀客!」正走了兩步,突地又腳下一停,愣愣地看著副都頭的身後,一雙招子都快瞪了出來:「這是……」
「侯大哥!」少年的聲音也頗有些喜出望外,兩腳並作、沖了上來。
「等等!」侯志忽然把手望外一推、後撤兩步,神色戒備道,「你——別過來!」
邱禁與宿平愕然。
卻聽侯志忿忿然道:「你小子不要靠近我三尺之內!……誒,沒天理啊沒天理!才一年不見,就比我高了!」
二人啞然失笑。
「我偏要過來!」宿平嘿嘿兩聲,當即解下木弓一把丟到邱叔叔手中,伸開兩臂就向侯志抱了過去。
侯志怪叫一聲,卻不躲避,任由宿平抱了個正著。
三人同聲大笑。
便是宿平自己,為何見到侯志竟會這般親切,亦是難以名狀。
少年雖然道不明白,但這理兒卻早有先人說清,皆因人生有「四喜」,「他鄉遇故知」正是其一。
再說,侯志的「黑龍翻雲一點紅」委實讓他受益匪淺。
「什麼沒天理?」又聽一個女人的聲音跑了出來,「呀——是邱大哥來了。」
「爹爹要人抱抱,羞羞——」卻是另一個男童的聲音。
宿平聞言放下侯志,轉過頭去,就見那裡站了一個女子,二十多歲,頭上隨意地扎了一髻,插上一根木簪子,樣貌清素,面容姣白,灰褐色的衣服前圍了一塊厚厚的麻布圍裙,圍裙上雖然污斑點點,卻也蓋不住這女子的一式利落。她身前的男娃,更是討人歡喜,至多只有兩歲年紀,仰著個小腦袋瓜子站在那裡,正朝著侯志做鬼臉,面兒粉嫩粉嫩,眼珠兒烏黑烏黑,可愛至極。
「這是你家嫂子!」侯志笑著來到那女子身邊,接著又抱起了那個男孩,對愣神的宿平道,「——這是我家小子!」
「什麼你家嫂子,我家小子的!」女子嗔了他丈夫一眼,「這位小哥是……」
侯志打了個哈哈:「娘子大人,這就是相公常與你說起的,咱們的小徒弟——宿平!」
「呀!原來是宿平。」女子對少年悅色一笑,「果真是個好少年!一看就跟我家這渾人搭不上半點邊,還成天師父徒兒的叫呢。」
宿平莞爾。
侯志朝一旁無人處吹了個口哨,微訕間,拿手蹭了幾把兒子的腦袋,惹得娃娃煩他,一陣左右躲閃。
邱禁上前一步道:「弟妹,怕是這小子要叨擾你一些日子了。」
……
蒙濕詩半身斜倚,手中灑金蘇扇緩緩撩開旁側遮起的窗紗。
外頭朦朦的,卻也有光透了進來,房內昏黑不再,變成一屋暗沉的粉紅,暗粉的垂簾,暗粉的檯布,暗粉的羅帳,還有暗粉的輕衫、暗粉的褻衣散落一地。
他口中吟道:「初日凈金閨,先照床前暖。斜光入羅幕,稍稍親絲管。雲發不能梳,楊花更吹滿。」1
這裡並不只他一人。
那敞開的羅帳內,橫著一條赤裸胴體,那雙眼睛正看著舉目窗外的蒙濕詩,只聽她道:「相公,你這詩可是念給奴家的么?」
蒙濕詩回頭,目中儘是鄙夷:「賤人,別叫我相公!」
女人非但沒有惱怒,反笑得花枝亂顫:「相公,你莫不是沒了那能耐?否則怎地每次過來,都只扒光了奴家的身子,卻又不與我魚水合歡?」
蒙濕詩嘿嘿一笑,鄙夷更甚:「你那臟身子,還怕沒人玩弄么?我手下五間妓院,就屬這間最為破爛,最破爛的窯子裝最破爛的女人,最破爛的女人便讓給最饑渴的男人——只是這最饑渴的男人大多沒幾個銅板,想來卻是讓你受了委屈了。」
女人又笑:「呵呵,相公今日的話可比往常多多了——不過奴家並不覺著委屈,反而歡樂得緊呢。」
「不錯,是多話了!誰不知你秋等果是這裡最為放蕩的婊子?」蒙濕詩說著,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朝房門走去。
「相公,奴家如今可換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做『粉荷』呢——」女人的聲音穿過紗帳傳到門口。
「嘭!」
房門重重關上。
————————————————————————
1王昌齡《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