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6 世事難料有輪還,衡陽城牆只五丈(三)
東渡之月形如鉤,西渡之月形如盤,一鉤一盤是一月。
南來之水亮如銀,北去之水亮如銀,此水此水是此水?
「現在的我,是我么?」
宿平站在湘水的西邊,望著江面月照之下銀光粼粼的細波,腦中翻現著這三個多月以來的一幕幕:射傷張大少爺一隻耳朵,被張員外家丁追捕,風雷聚一氣連射十五箭,洞庭湖大鬧龍舟會,親歷上萬官軍剿寨,一路逃往南嶺傳訊時的突圍解圍……想起這些,少年不禁喃喃自問。
卻是沒有人回答。
這也不怪少年如此作想。一年之前,他還是個無憂無慮的鄉村少年;三個多月前,他還在半山沿的家中一邊射著木塊、練身,一邊做著禁軍的美夢;只是那日一過了湘水——就這一水之隔,便彷彿踏進了另一個天地。雖然每天依舊還是晨跑、俯卧撐、引體向上、射箭,但身邊的人已變了,十五年朝夕相對的父母、妹妹,變成了一窩所謂的強盜賊寇。不僅如此,這些「賊寇」中還有人教會了他「刑屠拳」、「花落箭」、「十鑼妙妙指」,甚至騎馬,就連手中的竹弓也換成了新的柞木弓,腰間的竹箭也變成了樺木箭。
「他們到南嶺了么?搬到救兵了么?」
還是沒有人回答。
正想間,忽覺後頭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宿平轉頭過去,就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這張面孔相較一年之前並未有太多的變化。這張面孔的主人教會了他第一次晨跑、第一次俯卧撐、第一次握弓、第一次搭弦、第一次引體向上、第一次打獵;這張面孔的主人為他做了第一個木決、第一把竹弓、第一囊竹箭;這張面孔的主人替他指了人生的第一條道路。
少年輕輕地道了一聲:「邱叔叔……」
「嗯……高了、結實了、黑了、俊了——第一眼我差點沒認出來!」邱禁也深深地看著宿平道。
少年展顏一笑。
「怎麼?想你那些朋友了?」邱禁似不經意地望著湘水對面道。
「唔,也不知……」少年剛說了一半,豁然心中一顫,失聲道,「邱叔叔!你知道了?!」
「哎,果然沒有猜錯。」邱禁轉頭,又見宿平神情戒備地四下張望,便道,「我來時已經看過了,沒人。」
宿平這才鬆了口氣,忙問:「邱叔叔,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初時確未察覺,直到那挾制你的男子讓我與你調換,你卻沒有出口阻攔,便知事有蹊蹺,再把前前後後又想了一通,這才猜出了個大概,沒想到、沒想到……」邱禁搖頭道。他方才在廂軍收兵、渡河之時,均不與宿平交談過深,就是怕的人多耳雜。
「我沒有出口阻攔,怎地就有蹊蹺了呢?」宿平道。
「那人若真是個窮凶極惡,你還肯讓我與你調換么?」夜下,邱禁一對漆亮的眼睛看著少年。
「自然不會!」宿平想也不想,愣了一下,又恍然道,「原來如此!——看來我還是演砸了。」
邱禁釋懷一笑:「得虧你演砸了,不然……臭小子害得我白白緊張了好一陣!」
少年當下也不隱瞞,只把如何射傷了張大少爺,如何被雷敢指搭救,如何上了風雷寨,如何大鬧龍舟會,如何突圍來此,甚至與紅葉、法華、葉陌路學藝等等之事,全部說了出來,當然,也不是一滴不漏——這一滴,便是他對那舒雲顏說不清、道不明的懵懂情愫。
饒是邱禁向來定力過人,卻也一路聽來,震驚不斷,錯愕連連。
宿平說完便看著邱叔叔,本想他會對自己讚賞一番,沒料卻等來了他三句與那「讚賞」二字毫不相干的話。
「『刑屠拳』我也有所耳聞,是極為霸道的外功,天下間會這套拳法的並沒有幾個,更說不定就剩下了那三寨主與你二人而已,是以今後千萬不要輕易在人面前顯露!」
「原本我想趁此機會,讓趙都頭收你到他馬軍都下習練騎馬射箭的本事,不過,眼下看起來誰教誰也說不準——卻是件好事!」
「這些事情、這些人物,萬萬不可再對旁人提起,便是到了衡陽,見了你侯大哥,也要保密!」
少年聽了點頭不已,心中又是一陣溫暖。
「哎,看來我老了……」
「邱叔叔,你怎地與法華叔叔一樣。」
「不,他比我厲害得多。」
「我是說,你們怎地都總說自己老了,但明明一個也不老啊。」
「誰見了你,都覺著老得快。」
「邱叔叔,我教你『刑屠拳』吧?」
「不學、不學!還有那『花落箭』、『十鑼妙妙指』也是一樣!都是私學,不能胡亂傳授別人。」
「邱叔叔,你可不是『別人』!」
「哈哈……你小子嘴是越來越甜了,可我腦子卻沒暈。」
「……邱叔叔,今天我不能練引體向上了。」
「你還沒忘?」
「如何能忘?邱叔叔教我的東西,我這輩子都不會忘的……敢指大哥還在風雷寨為我搭了個吊環架呢。」
「天天練?」
「自然天天練了,不止引體向上,晨跑、俯卧撐也都一樣。」
「方才卻為何沒說?」
「去年你走的時候我在練,眼下你來得時候我還在練,便如吃飯睡覺一般——嘿嘿,邱叔叔,莫非你還想聽我吃的什麼飯、睡的什麼覺么?」
「虧你還有些良心!——不過你這張嘴,不但甜了,而且油了,油嘴滑舌的油。」
「我可沒油嘴滑舌,吃飯倒是一般,那睡覺還真有些不同,也不知敢指大哥這些日子還能睡得著么?……」這一句,宿平卻沒有說出口來,只在心裡想著。
……
與此同時,南嶺的一個廳堂。
十餘人站在廳堂的下首,法華、雷敢指、舒雲顏、凌雨四人俱在。
堂前中間,只有兩人。一位站著的是身著羽藍長衫、冠插一簪、面容清雅的中年男子;一位坐著的是頭梳道髻的青服老者。這老者鬚髮皆灰,臉卻紅潤不枯,叫人猜不出年紀,正笑吟吟地聽著下面的人說話。
「爹,風雷寨不會有事吧?」舒雲顏道。
「明日一早,便會有六千兄弟出發,應是足夠了。」那中年男子回道,卻是向著他身前的雷敢指笑了笑,「——敢指你不必擔心,風雷寨的兄弟便是進了牢子,我也定將去那袁州府解救出來!」
雷敢指拱手道:「多謝師父。」
此人正是三山二嶺的南嶺嶺主,舒秋清。
舒秋清見雷敢指兀自有些愁眉不展,臉上卻笑意更甚:「敢指,你連你師父的話都不信了么?……那這位老爺子呢?」說著,回身把手一引,朝向坐著的老者。
「這位是……」雷敢指眨了眨眼,卻是沒有認出。
「是右玄老!」舒雲顏搶道。
「右玄老」三字剛一出口,頓把雷敢指與法華嚇了一跳。四寨主還好,只是朝著老者一個大躬身,雷敢指居然直接雙膝一彎,就要跪下。
只是方才跪到一半,突覺眼前一花,膝蓋彷彿碰到一團棉花,卻也是磕之不動、彈力駭人的棉花,轉瞬又被彈將了回來,站直身體。再抬頭之時,那老者已然到了自己對面。
「弟子眼拙,拜見右玄老。」雷敢指聲線微顫。
「哈哈,孩子不必多禮。」老者展顏一笑,又道,「我對這些打來打去的不感興趣,你倒是給我說說那個叫做宿平的小娃娃,他有些什麼故事?」
雷敢指一愣之下卻不敢遲疑,忙將自己從宿平口中聽來的半山沿說起,直到南嶺路上所發生的一切,通通講了一遍,聽得老者連連點頭。
「這少年性情淳樸,又難得如此刻苦,當真不錯。」舒秋清贊道。房內其餘幾個南嶺之人也是這般想法。
法華卻是心中一動,又把少年推掉自己送他的鏢師賄銀和龍舟大會黃鶴杳的賞銀、要返教自己拔箭的技巧——這兩件事情不著痕迹地補插了幾句。
「原來那人就是他以前說的邱叔叔么?」舒雲顏此刻方才醒悟過來。
凌雨看了少女一眼,輕輕搖頭一嘆,這回卻是沒有拿話頂撞她。
「這麼說,他是去了衡陽?」老者捋須道。
「應該是了。」雷敢指回道。
「好極、好極……」
……
次日天亮,宿平與邱禁沿湘水南北跑了一個來回,又一起做了一趟俯卧撐。少年又彷彿回到了去年夏天的那段日子。
卯時一到,廂軍動手拔營。
原來昨晚趙都頭所謂的「打道回營」,只是從湘水邊的西岸虔州返回東岸衡州境內的臨時營帳,並非真的就回到了廂軍本營。
衡州廂軍馬軍都頭趙其風看著正在一旁幫忙的宿平,對邱副都頭笑道:「我說邱老弟,你自己不來我都下也就罷了,我看你的這個侄兒背著弓、挎著箭,看來小小年紀也是不凡!怎樣?不如讓給我得了?」
「不給、不給,誰都不給。」邱禁笑道。
「我說你這人!怎地跟那詹鳥人一個德性!吝嗇的很!人家不放你,你也不放他!」趙其風氣道。
這趙都頭大三十的年紀,看得出來確實十分喜歡邱禁。其實這次領命前來,上頭只給了他一人密令,要他不管能抓住幾個賊寇,但一定要放走一兩個。趙都頭也不管為何軍中會下這個密令,也不管為何沈指揮使不派詹納司這個正都頭前來而派了個副都頭,他也不把這話於自己都下的任何一人說漏,卻只告訴了邱禁,讓他幫忙出謀劃策。真還別說!這邱禁果然是個「福星」。就在他為那賊寇太少、眼見無法放跑一個的焦頭爛額之際,沒想到卻蹦出來個「侄兒」遭人挾持,輕輕巧巧地化解了這一難題。
只是趙都頭卻是不知,邱禁聽完這個密令,心裡一片雪亮!雖然他不清楚這個密令的源頭——是因為袁州通判樊馬良要報私仇,給衡州知府通了書信要求攔截賊寇,而衡州知府得了書信,儘管知道朝廷圍剿風雷寨只是做個樣子,卻不得不照做,否則就會落下「不作為」的口實,少不得被樊馬良參上一本,無奈只好令沈朗命人執行——但邱副都頭明白,這之所以是個「密令」,是因成與不成,趙都頭和他都將承受瀆職之過:若是按著密令,攔下了賊寇卻又放跑一兩個,讓那賊寇報信成功,沈朗便可耍賴拒認「密令」一事,趙都頭與他必然受懲,若是賊寇兇猛、成功逃脫,廂軍死傷不說,帶軍之人仍要領罰。此乃無解苦差,沈朗自然不會派出他的心腹詹納司,而是讓邱禁替罪。
「詹鳥人?可是那大蘿蔔?」宿平那邊聽了趙都頭的話,立馬抬頭問道。
「你還認識詹納司?卻又為何叫他大蘿蔔?」趙都頭奇道。
「大蘿蔔么……就是因為他長得白!」宿平如今機警得很,不待邱禁朝他使眼色,便已急忙改口。
「詹納司白么?……不過『大蘿蔔』這名字倒也有趣。」趙都頭不疑有他,哈哈一笑。
眾廂軍忙了一個時辰,終於收整好了行裝,徐徐上路,朝著衡陽城進發。
這一路上,宿平都是步行,倒有些想念起「大硬」來了。不過有邱叔叔在他一旁陪伴,卻不寂寞。
又是一天酉時日落。
行人越見越多。
前方出現了一堵城牆,城牆之下有城門,城門兩側有兵士,刀槍衛立。
「邱叔叔,這便是衡陽城么?」
「不錯,咱們到了。」
宿平望著這橫捭雄壯的城牆,突然眼睛一亮:「這城樓好高!半山沿的那些屋子見了它,都變成泥草垛子了——邱叔叔,『黃泥圬三尺,青岩砌十丈』,你說的『青岩』,便是那一塊塊、疊成這城牆的大石頭么?」
邱禁微微一笑,只抬頭目視前方緩緩而道:
「衡陽城的城牆雖高,卻只有五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