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5 弓石心中握,黑龍飛花若(一)
宿平這回真的驚呆了,是因他看到了四寨主的眼中隱有淚光閃動。
法華終於緩緩坐起身來:「這張畫……你且將他收好吧。」
少年依言小心地折起畫紙,放回懷裡。
四寨主問道:「宿平,你可曾想過,為何紅葉與我都急於要把自己的本領傳授於你?」
宿平道:「這個……未曾想過……」
法華微微苦笑:「其實江湖中有眾多幫派——便拿老三的『刑屠拳』來講,在武林之中,也算得一門奇功,多少人夢寐以求——在那些幫派眼裡,這一層次的武功,是絕不外傳的珍寶,只須老三一句話,就會引來無數之人甘願拜其門下,尊其為師……奈何他如今落了草,上了山,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受他衣缽的傳人——敢指那小子,雖是個好苗子,卻也早就在出生那天被舒嶺主收到了門下——他不叫你拜他為師,一來老三本就不是個縛於世俗之禮的人,二來卻是怕嚇跑了你。」
宿平訝道:「那『刑屠拳』竟如此珍貴!……法華叔叔,你說要教我,卻亦未提拜師之事,也是這個道理嗎?」
「我與他不同……」法華徐徐道,「我這套『花落箭』是有主之物,原本並非我能說傳便傳,只是我心中有一夙願,自料此生難以達成……可當我見到你一氣連射十五碗時,又生了一絲盼頭。宿平!你可應我一事?」
「法華叔叔,你說吧。」
「你雖說眼下在這風雷寨的山頭,與那箭神庄可謂勢不兩立。然你終歸年少,世事又瞬息萬變,若是哪日有緣撞到了箭神庄的門前,還望你替我了了一樁心愿——拜入箭神庄下,習得全套花落箭法!若是無緣……無緣的話……叔叔便懇請你在今後的三十年內,找到另一個少年,傳他今日我之所傳,再拜箭神庄!」
法華說到最後,目光堅定無比。
「法華叔叔,我答應你!」少年受了四寨主情緒所染,心裡也是揪痛,竟是想都不想,一口應承下來,渾然忘了去問為何風雷寨與箭神庄勢不兩立?那箭神庄又在何處?又為何定要在三十年內,卻不是二十年、四十年?
「謝謝你,宿平!」法華低下頭,鄭重道,「——若真有那日,你只須對箭神庄的莊主說你是受一個複姓『木易』之人所託,如此便可。」
「原來法華叔叔有這麼古怪的一個姓氏……又不知是個什麼真名?」宿平想了想,卻不願在此話題繼續糾結,便靈機一動,打岔道,「呀!方才那五層『花落箭』的名頭,真是好聽,但我還不知是個什麼意思呢!」
「哈哈!」法華也是展顏一笑,陰霾頓掃,他若是除去心中那一塊舊傷,本也是個豁達之人,當下解釋道,「說起這『花落箭』的五式境界層次,便似它的名字一般,以落花為準,卻又加上了射箭之人的心法。宿平,你聽好了……」
「第一層,花不動,人也不動,箭出花落,是曰『落花』……」
「第二層,花飄於空,人不動,箭射花中,是曰『落飛花』……」
「第三層,花不動,人動,若是奔行於地而落花,算是小成;若是飛騰於空而落花,便是大成,是曰『飛落花』……」
「第四層,花飄於空,人也騰空飛射,一箭而中,是曰『飛花飛落』……」
「至於這第五層『飛花不落』,有此箭法以來,只有一人方能做到,我卻是無緣得見……那一人,即是你懷中畫紙所繪之人——『花落箭』也是由他所創。」
宿平聽得連連驚嘆:「原來這一把弓、一枝箭,射將起來,竟也有如此大的變幻差別!那『箭神』果然是個神仙般的人物!法華叔叔,卻不知那『飛花不落』又是何意?」
四寨主亦是神往:「我那時也是年幼,只聽父親說起這『飛花不落』,就是射箭之人可以連連發弓,叫那落花不落,長飛於空!」
宿平怔了一怔,卻是怎麼也想不出來那「飛花不落」是何模樣,於是乾脆棄之不想,另有一問道:「為何總拿花兒來射?卻不是那些碟兒、碗兒的?」
「哈哈,碟兒、碗兒,都是些死物,怎可與飛花相比?」法華失笑道。
「離了枝頭才叫飛花,飛花不也是死物么?」宿平腦子轉的倒也極快。
「那可未必。」四寨主嘿嘿一笑,就從懷裡掏出兩枚銅錢來,又抬腳朝那棵碧桃走去。
少年不明所以,只得跟上。
法華來到那碧桃之前,兩指挑開一片花瓣,拈下,再把它放入兩枚銅錢之間,一扣,那花瓣便被夾在了裡面。
「宿平你看!」
法華把那夾著花瓣的銅錢輕輕望上一拋,銅錢分開,向前掉落,那花瓣在半路脫了束縛之後,卻是飄飄蕩蕩,徐徐落下。
宿平望著那銅錢與花瓣,似是看出了些什麼,卻又說不上來,一時抓頭撓耳起來。
「你說……到底是這銅錢易中呢?還是飛花難射?」法華眨了眨眼道。
「自然是飛花難射了……啊呀!——」宿平似有所悟。
「呵呵,你可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法華笑道。
「我想大約是明白了。」
「說說看。」
「法華叔叔方才之所以說飛花不是死物,是因它在空中比那真正的死物要難以捉摸。花瓣太輕,本就下落較慢,飄來盪去的,若是再遇上一陣風來,怕是連看都看不清了……我說的可對?」宿平道。
「對極!」法華點頭道,「不過花落箭法中所言的落花,只是尋常之落花,要是如你說講的那風中之花,委實太過難以捉摸,恐怕這天下間的能人出盡,也練不成這『花落箭』了——哪怕是第二層『落飛花』,也是不行。」
宿平暗自琢磨一番,甚覺有理,又問:「我見法華叔叔方才練的那一招,定是第三層的『飛落花』了?」
「正是。」
「既是到了第三層,那第二層想來是練成了——只是我又有一事不明,為何那『飛落花』卻要難於『落飛花』,在我想來,第三層射的花是不動的,怎地又比第二層難了呢?」宿平說出了心中的疑問。
「你有這般想法,乃是未曾親身經歷之故。這『花落箭』包含之物有三,其一是花,其二是箭,其三是人。第三層『飛落花』之所以比那第二層『落飛花』更為難得,是因『落飛花』只有花在動;而『飛落花』,花雖不動,卻有箭與人二者皆動,更有人走而射、人飛而射之分——我便是只練到了第三層的小成,卻未能達到騰空射箭的大成之境……」
「法華叔叔說的定是真的,看來又是我想當然了,虧得昨晚還在沾沾自喜,自以為箭技了得,沒想今日竟能見到如此神妙的箭技,慚愧、慚愧……好極、好極!我定要學成那『花落箭』!」宿平想到此處,不由神情一堅,對法華道,「法華叔叔,那箭神庄,我去定了!」
法華這回卻沒說話了,看著宿平,木然許久。
宿平也看著法華。
「果然英雄處少年!哈哈——看來老子的魅力有待增強、有待增強啊!」四寨主霍然大笑,一拍少年的肩膀道,「走!東山操練場!」
宿平聽出了法華的話中之話,四寨主說他自己魅力不足,是在暗指我想去那「箭神庄」,為了練「花落箭」的心愿多過為了幫他的忙,當下也不禁莞爾。
法華到了地上拾起紫木弓,又見不遠處那個乾癟的皮酒壺,突然兩腳並作上前,抬腿一個掃踢,「噗」的一聲,就把它遠遠地踢飛了出去,落在山坡盡頭的灌木林中。
「酒壺老弟,後會無期!」
四寨主一個乾淨利落的轉身,拉過宿平,便朝著東邊走去。
「法華叔叔,還有兩個銅錢未揀回來!」
「丟不了,晚上自會有人去找。」
「誰呀?」
「咱們寨子里,有個兄弟叫作『朗乾坤』,今日輪他巡夜……」
……
到了東山,正是申時。卻有另一派熱火朝天之景。
這山頭上總有八九百人之多,規整有序,列成三個大方隊。揮刀的站一陣,耍劍的擺一陣,另一陣卻都是些持槍的人,分得最開,喝聲也是最大。還有零零落落地在周邊散了一圈的人,卻都提著些冷門的兵器,什麼開山斧、宣花斧、鳳頭斧,水火棍、哨子棍、齊眉棍,還有青龍戟、方天戟、鐵雙鉤、狼牙棒……在那裡分堆對練。自然還有隻用一雙肉拳肉掌對搏的,或是拿弓箭射靶的,卻是少數。只是不見此處有騎馬之人。
宿平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唯一一座高台上,負著雙手環視全場的大當家雷照峰。
再看那刀陣之前,站著的正是二寨主紅葉,抓著把厚背大朴刀,一式一演,剛猛有力;槍陣之前的那人,卻是雷敢指,少寨主或挑或刺,或掄或掃,也是犀利異常;而領演劍陣的那人,竟是與宿平同齡的凌雨!這個素來寡言、卻總是一語中的的少年,耍起劍來更是乾淨利索,劈、掛、崩、穿、剪、撩……好似無所不能,雖然一招一式、分而教習,仍叫宿平看得雲里霧間,但覺好看、不覺其所以然。
「原來他如此厲害!箭與劍,諧屬一音,我卻又何止差了他一籌?我定要好好向法華叔叔學習射技……『花落箭』、『花落箭』……又可否勝過這世上的所有劍法?……」宿平連自己也不清楚為何會有如此多的這般念頭,只是有種不服之氣悄然生起。而他尚且不知,於射箭來講,自己已屬萬中無一奇才了;凌雨此刻雖強,也是自幼跟著他那南嶺的嶺主師父苦練而得;箭與劍更不可簡簡單單地相提並論。
輕輕吁了一口氣,宿平終於從臆想之中醒轉,把眼朝著場內再次掃視過去,卻是沒有發現那一個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