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8 晦言藏隱意,人心比箭利(一)
一切照舊如常,廂軍們制弓,宿平練箭。
只是大約個把時辰之後,一陣馬蹄之聲驚擾了眾人。
宿平正從靶架上收了一趟竹箭往回走,卻見東邊來了一隊馬騎,總有十幾人的模樣,於是便駐足觀望起來。不多時,就認出了那個前頭領路之人,正是衡州廂軍步軍營里的都頭詹納司。
正看間,突然一匹快馬衝出隊伍,朝宿平飛馳而來,眨眼就要撞到了跟前。少年連忙向側下一翻,就地打了一滾,再撐起身子倒退兩步站定,那心口卻是「咚咚咚」地跳個不停。
「還好我今早上了回山,有了些定力,不然准要被驚得撞飛了去!」
宿平暗自僥倖不已,當下便朝那馬上望去,又是一震。
「是你!」
「啊喲、啊喲!本少爺這畜生野性難馴,沒有撞到你吧?哈哈……不過你那一招『驢打滾』,用得真叫一個爐火、爐火……爐火什麼?阿財……」這個把「本少爺」和「畜生」連起來叫得震天響、還渾然不覺的少年,正是那前幾日帶著王小癩子欺侮宿平的張賜進。他依舊白衣一襲,不過原來的長衫現已換作了一身緊綢,此刻騎在馬上叫了幾聲,卻不見有人答應,便回頭朝後吼道:「阿才!」
那陪讀的家奴叫作珍有才,聞聽少爺叫喚,本就已在來路之上,此時更又加快了幾分,待見到少爺面有慍色,便大聲冤道:「大少爺你英明神武、孔武有力,每回一動就如疾風閃雷、高山流水,眨眼就失去了蹤影,真教人難以捉摸、望塵莫及。下次您走前一定得告訴我一聲,要是像上回乞巧節一樣,找了半天也找不著你,可叫有才我差點就被老太爺打得屁股開花,花落一地……」
「少羅嗦!」張少爺本來聽得挺爽,到了後來便不耐地打斷了他的話頭,「——那個詞,叫爐火……什麼來著?」
「如火如荼!」阿財果斷接道。
「對對對!」張少爺復又猖狂地朝宿平怪笑道,「哈哈……你那一招『驢打滾』,用得真叫一個『如火如荼』。」
宿平這邊卻早已等得冷了場了,雙手抱胸,便如同看著一對白痴般地盯著張大少爺二人。
那阿纔此刻更是冷汗涔涔。原來那個「爐火純青」的「爐火」,被他下意識間,誤會成了「如火」,搞出了岔子。不過幸好少爺沒有發覺,那地上的小子看起來也不像是個愛搭理的主,急忙岔道:「大少爺,沈指揮使大人剛才叫您過去吶!」
「本少爺等會兒再來找你!」張賜進馬上將鞭一甩,朝宿平撂下一句話,終於離開了。
宿平一時也沒了練箭的心思,於是向著營帳方向駐足而望。
再說邱禁這方兵士,見到馬騎過來,也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兒,聚而攏之,列成方隊。詹納司也率先下了馬,來到隊伍前邊站定。
其餘的人也都從馬上躍下,為首一人身穿青藍制服,頗有幾分威嚴之氣。只見他馬韁隨手甩給隨從,走上前來朝眾兵士道:「列位近日辛苦,教我不負都指揮使沈大人所託,順利完成任務,沈朗在此謝過!」說完,就是拱手一揖,端得持穩馴儒,叫人看了很是親切。
詹都頭見狀急忙脫了隊伍衝上前來,轉頭對部下兵士喝道:「這都是咱們指揮使領袖有方,你等說是也不是?」
「是……」那眾兵士雖然喊得稀稀拉拉,卻也響亮。
沈朗哈哈一笑,雙手連連虛按,止住了眾人的聲音,又道:「另有一事!眼下就要大功告成,那鄉里的張老員外是個感恩朝廷之人,也與我頗為交好,見我等即將離去,將於五日後宴請眾弟兄,特來告知。」
「好!」這回兵士們聽了有富人請席,倒是異口同聲。
那沈朗見了也是甚為滿意,目光在隊伍中游弋掃視一番,突然喝道:「邱禁何在?」
「屬下在!」邱禁身形一挺,連忙低首抱拳,心下微微有些驚愕。這營指揮使大人雖說是自己的上司,平日卻少有交集,此刻點了自己的名字,也不知是為何事。
沈朗微微一笑:「聽聞你在這村裡收了一名少年徒弟,是也不是?」
邱禁又是一驚,自然而然地瞟了詹納司一眼。宿平之事,除了這裡的廂軍,只有他一人知曉,其餘的人卻是半步不離地呆在半山沿,沈指揮使能說出此話,肯定便是得自他的口中。
「你看他做什麼?」沈朗道,「這是好事啊!軍與民樂,百姓們自然就會感念軍恩,你為我廂軍又做了一個表率。」
「大人謬讚。我只是吃住在那少年家中,相處久了,教他一些強身健體的法子,卻也稱不上師父徒弟。」邱禁只得無奈道。
「好好好。」沈朗贊了三聲,突然朝身後叫道,「賜進,你過來。」
張大少爺走上前來,對沈朗揖道:「師父叫我何事?」
沈朗聽張大少爺公然叫起自己「師父」,陡地眉頭一皺,旋即拍了拍他的肩膀,對邱禁笑道:「你與我倒是一般……我在張老員外家,見他大孫子招人喜歡,便也教了幾招射箭練功的架勢……這孩子卻心地淳樸,執擰要叫我聲『師父』……那日聽聞詹都頭說起你那徒弟小小年紀,射藝卻精,他便起了切磋的心思,求我定要帶上他過來見識一番……」
聞言,眾兵士間哄然一團,輕笑聲此起彼伏。在他們看來,宿平雖然年幼,卻聰明異常,尤其是對射箭,更是天賦異稟,竟能左右開弓。那張大少爺若是已有功底還好,倘是與宿平一般白手起家,除非是天縱之資,否則絕對是踢到了鐵板一塊。只有林叔、侯志少數幾人若有所思,皺起眉頭,不言不語。
邱禁暗自叫苦,再看那眯眼詭笑的詹納司,心頭一片雪亮。定是這貨想出的鬼門道,挑撥了張家少爺!思慮電轉間,邱副都頭朝沈朗拱手道:「既然如此,指揮使稍等片刻,我這就去把他叫過來。」說完,竟不等回話,急急抬腿便走。
「等等!」才走了幾步,就有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正是詹都頭。只見他似笑非笑看了邱禁一眼,又對沈朗恭敬道:「大人,那個叫作宿平的小傢伙,如今就在靶場上站著,不如我們一同過去好了,省得來回的麻煩。」
「也好,一道走吧。」沈朗一聲令下,眾人都舍了馬兒,步行向靶場走去。
「我們也去看么?」等到那幾人都走得遠了,忽聽廂軍兵士間一人叫道。
「湊什麼熱鬧?那麼多人圍在一起,指揮使定然不喜!」林叔叱了一聲。他總算年紀最大,眾人敬他,便都散了。
……
「邱副都頭,你慢些走,這荒郊野地的,小心跟頭。」
詹納司與邱禁二人並排走在前面,邱禁想要快步,卻被他調笑了一句,無奈只好又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邊。
宿平看見那些人朝自己走了過來,也不知出了何事,又於人群中發現了邱禁,見他眉頭深鎖,而一旁的「空心大蘿蔔」卻喜笑顏開,微覺有些不妙。
「小宿平,詹叔叔我又來啦……」詹納司最先一個走上前來,挽住了宿平的肩膀,一個勁的搖晃,叫外人看來,這兩人的關係似乎極為熟絡。
少年只得報以一笑。
邱禁有了詹納司捷足先登,卻是不好靠近少年、交代此事的利弊曲折,心中苦悶更甚。
「這就是那個叫宿平的少年?……長得倒是俊俏。」沈朗笑道。
「對對!師父,他家還有個妹妹,模樣更是可人……」張大少爺從後面鑽了出來,言語輕佻,說話間尚在浮想聯翩。
沈朗暗罵一句「哈坨」,臉上卻是慈顏悅色,不著痕迹地打斷了張賜進的話頭:「你二人看來還是舊識,那便更好了!咱們定個規矩,便開始比試吧。」
「什麼比試?」宿平看向邱禁,小聲疑問道。
「我們指揮使大人有愛才之心,聽說宿平你小小年紀卻射箭厲害,就特地帶了這些人馬過來看你,順帶叫上這位張少爺,與你比試一番,當是考較。」回答的卻是詹都頭。
「你倒是會拍馬屁!」宿平暗自思忖,「這話要是別人說來,我或許就信了,可出自你大蘿蔔的口中,我偏要反著來想……邱叔叔卻為何不言不語?此事定有蹊蹺!」怪只怪詹納司先前給宿平留下了極為不齒的印象,倒叫少年在心裡猜中了一些是非。
「我說宿平啊!你若是怕了本少爺,就對我告饒一聲,夾著尾巴逃之……逃之……」張大少爺這時插了一句,依舊皮厚無敵。
「逃之夭夭!少爺……」這回阿才沒有接錯話,只是這家奴突然看見沈指揮使面色有些不善,便又替主子圓了一句,「少爺您這激將法,真是用得恰到好處、畫龍點睛啊。」
「好了好了!」沈朗亦是忍無可忍,若非在張員外家借住已久,不好駁了顏面,他才不會攜這紈絝一同前來,更有氣結之處,來時他曾反覆叮囑不要在眾人面前叫自己作「師父」,卻早被這豎子拋到了九霄雲外,「趕緊開始吧!你二人要射幾步的靶子?」
話一出口,眾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宿平的身上。
這伙兒跟著沈朗的,都是剛從張員外家過來的人,自然知道張賜進的底細,可宿平卻是生人,眾人都想聽聽他能說出幾步遠來。
少年卻是看了一眼邱禁,並不開口。
「二十步!」還是張賜進率先叫了出來。
「你這會兒倒也不傻……」沈朗心中想道,他知這二十步於張賜進力來講,堪堪力所能及。見這紈絝難得中規中矩一次,也是微微一笑,正要點頭。
卻聽張大少爺又叫囂著補了一句:「我怕說出三十步嚇跑了他,就沒人陪我耍了。」
沈指揮使頓時有種自摳雙目的衝動,好容易吸氣凝神了一番,這才對宿平和聲道:「小娃娃,二十步可否?」
宿平見邱禁依舊不語,只得點頭稱好。
沈朗命人丈量距離,在箭靶前劃下一條二十步的靶線。那阿才趁著這空檔,也去馬匹處為他少爺取了弓箭過來。宿平只偷看了那弓身一眼,便對張賜進多了幾分艷羨。
那弓並非竹弓,以宿平的眼力,自然認不出它的用材——卻是柞木所制。這弓比之尋常柞木弓又削薄了幾分,否則任憑那張賜進小小年紀氣力再大,也不能拉開。弓身腹背更貼了牛角、牛筋,彈力十足,又塗上一層紅漆蠟油,於日頭底下熠熠生輝,煞是好看。
張大少爺得了柞木弓,昂首挺胸走到宿平面前,把那弓弦不斷撥動,目光對著宿平手裡的竹弓,極盡不屑之色。
「你彈起棉花,倒是一絕!」宿平聽了那嗡嗡之聲,又見了張賜進的眼神,不知是因羨暗恨,還是忍無可忍,嘴上終於破天荒地惡毒了一回。
話一出口,饒是沈朗身邊一些見過世面之人,也是覺得頗為逗趣,笑出聲來。
「你!——給我等著!」張賜進連忙紅著臉按住了弦,止住了響。
「咳!」營指揮使沈朗適時地清了清嗓子,朝邊上的近身侍衛一個點頭。
就見那侍衛跨前一步,大聲宣道:「現下我來說說這比試的規矩……每人各放二十箭,分兩輪來射,每輪十箭,點中紅心多者為勝,箭落則不算。」
「……那麼,誰先開始?」
「我先來!」張賜進報仇心切,大剌剌往那靶線之前就是一站,抽出一根梨木箭,二話不說,搭箭上弦,就是一發。
箭扎紅心!
周圍爆出一陣喝彩。那幾個都是廂營里的軍官,看這紈絝方才一箭隱隱得了一些氣勢,都是叫好。
張大少爺自得一笑,大模大樣左右抱拳一番過後,才取了第二枝來。只是這一箭,卻未中了。接著又是連射四箭,兩中兩不中,再餘下的四箭,卻只中了一發。
「十射四中!」侍衛見他射完一輪,便報上結果。
沈指揮使心頭暗罵一句廢物,憑他混跡軍中多年的眼光,自然看得出來張賜進第一箭能中,是得了氣勢,這氣勢便是對宿平的怒氣,可這小子卻在射完第一箭時不去一鼓作氣,竟然還要做作一番,自然越往後越丟了信心,沒了準頭。
「到你了,宿平。」卻是詹納司看見張少爺下了靶線,急忙催道。
宿平腳底一挪,正待上前。突地,一個聲音喝止了他。
「等等!」
但見邱禁上前一步,跨到宿平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