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7 不疑凝神氣,懷善無貪慾(二)
原來那角雉並非只停在一處,卻是來回走動,這讓射慣了箭靶的宿平有些不適。加之那野禽所在土坡,比他身處之地,平平高了兩丈有餘,使得他前後兩肩高低不整,目光更不能順著箭身與鏃頭平視,心中頓時失了射中的底氣。
邱禁看在眼裡,口中輕道:「快射。」說罷,自己也後退一步,緩緩舉起手中的彎弓。
「嗖」的一聲,宿平的箭射出去了……卻只插在那角雉的下方,並未命中。角雉受了驚嚇,嘎叫一聲,撲騰雙翅,飛起半丈多高。
此時,另一枝箭應聲而至,噗地打在它黃色的腹間,那隻野禽便跌落下來,原地打轉,垂死掙紮起來。
宿平扭頭一看。邱禁正收回竹弓,朝他微微一笑。
「趕緊揀了!」
少年這才跑了過去,把那角雉連帶自己的竹箭揀了回來,那先前的活物,眼下卻已斷了氣了。
「原來邱叔叔早有留手。」宿平將角雉交到邱禁的手中,面露羞愧。
「是不是覺著與平日射箭大有不同?」邱禁將他的木箭取出,擦去血漬,重又放回了箭囊。
「不錯……」宿平面色一正,將自己方才的體會都說了出來。邱禁一邊聽著,一邊從懷裡取出一段繩索,把那角雉雙腳繞了幾繞,綁在一起,吊在手中。等到宿平講完,這才開口說話。
「射箭的姿勢與準頭,那都可以苦練熟習,日久便精,都不是最關鍵之所在……這握弓之人,不比刀劍之徒——刀有潑刀,劍有狂劍,刀劍一揮,即便不中要害,也可傷及肌膚,即便傷不到肌膚,也可立時揮刃再補,無刻不在制敵——箭若是一旦離手,必得命中,否則要想再補上一箭,還得另取一枝,搭弦再射,那時定然良機已失,要是對上與你生死相搏之人,豈非等於拱手讓命?——是以,這射箭最重要的,便是本心不疑,凝神靜氣,力求一擊!」
「什麼叫作『本心不疑』?」
「本心不疑就是要信任自己,萬事有成竹在胸,方才能夠排除煩擾,靜下心來,便如書中的『定、靜、安、慮、得』一般……你剛剛舉箭不定,雖有與箭靶不適之因,更深一重,便是對自己能否射中抱有疑慮。」
「可我的確從未如此打獵射弓,又怎能不疑?」宿平覺著有些委屈,辯口道。
邱禁哈哈大笑,繼而神情肅穆,望向遠方,此地視野開闊,一眼看去山巒起伏,氣勢雄壯。
「這天下之大,非你所能想像,世間萬態更是紛繁複雜,你我尚且不明萬中之一,若是連自己也要懷疑,人生如何能有進取!宿平——你又如何敢走出這小小的山村?」
說到最後一句,邱禁回頭看著少年,眼神犀利,直指其心。
宿平心中驀然一震,剎那間只覺熱血翻滾,湧起無邊鬥志。
「咕哇!」一個叫聲突兀響起。
原來是邱禁手中的角雉尚未死透,蹬直了雙腿,又掙扎了一下。
叔侄二人面面相覷,旋即爆笑起來。
「哈哈哈——」
「是我失態了——倒叫這隻呆雞看了笑話。」
「邱叔叔,這可不是笑話!宿平受教了,定會牢記在心——哦不,定會做到的!」
兩人又在山裡轉悠了一番,卻是再也沒有碰到那幾頭香獐,其間倒獵得了三隻竹雞,一頭野兔。那三隻竹雞中,卻有兩隻是宿平射下的。這禽鳥個頭不大,也不喜高飛,愛排成一排棲在低枝、灌木間。邱禁為了訓練宿平,都是讓他先開的弓。少年本就聰明,幾回下來,居然順手不少,漸入佳境。
再說那頭野兔,此刻卧在宿平懷中,被繩子綁著雙腿,一端系在少年手腕,全身灰毛,咂巴著三瓣嘴唇,兩眼滴溜溜地轉動——卻是活捉的。是因宿平見它長相可人,便央了邱禁一起圍捕,準備帶回家去交宿靈餵養。
日漸高升,山林也慢慢變得燥熱起來,這下能找見的活物就更少了,大多都躲進了岩縫、樹洞、草叢當中,叫人不易察覺。
二人便就要下山,一路走來,突聽得邱禁「咦」了一聲。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宿平猛然發現那裡有一處兩尺來高的黑堆,再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坨糞便。
一坨兩尺高的糞便?
「……居然真有野豬。」邱禁轉頭對宿平道,「好幾年前,衡山周圍野豬倒是不少,知府下令獵殺大蟲之時,怕那野豬沒了天敵,要來禍害農莊,便叫人一併端了。沒想到幾年下來,又有了蹤影……那便是野豬的糞便,它們都在一處排遺,這糞便所在方圓十幾里地,都是它的山頭。」
正說著,便聽「哼」的一聲恫響。
宿平雖說從未見過野豬,可心裡真是替它可憐。大蟲會吃人,殺了倒也罷了,而這野豬只是偷吃了一些莊稼——就好比村裡那些沒拴好的牛羊,也時常下田糟蹋——卻要落得個被圍獵滅種的下場。
這想法,只是剛才的。
眼下,他的面前真出現了一頭野豬!
三十多步外,這頭三尺來高、六尺多長的野獸,全身棕黑,四蹄短而健壯,肩背高隆,鬃毛堅豎,根根如刺,最可怖的是那長突而出的吻部中間,竟然伸出兩尖森白獠牙。這野獸雖然名里也有「豬」字,也長得與家豬相似,可宿平怎麼看,怎麼也不似它的親戚那般,是頭溫馴老實、任人擺布的貨色。一時間心中悚然。
「快!上樹!」邱禁見宿平兀自杵立不動,就伸手指著旁邊一棵櫟樹,大喝一聲,自己則迅速扔掉手中獵物,搭起弓箭。
宿平這才回過神來,也丟了短棍,朝那櫟樹衝去。櫟樹主幹生來粗而短,分叉卻是四散繁多,這根也不例外。此刻放開了雙手,那野兔被綁了腳倒提在手腕之下晃蕩,宿平也顧不得它的死活,一道「蹭蹭蹭」地沖了上去,等爬到兩人多高的一個樹杈之上,方才扶了枝頭站定。可憐那野兔已被甩得七葷八素,眼冒金星了。
少年這時再望后一看,乖乖的不得了!那野豬正低著腦門,直向前狂沖而來,一時間蹄下塵土飛濺,眨眼就近了十步距離。
「邱叔叔,你也上來呀!」宿平急急出口叫道。
邱禁不蠢不笨,自然不會傻到楞在原地射箭。只看他一個健步,右腳尖踢向櫟樹榦,飛起一層老皮,就如尋常邁步一般,徑直地踏了上來,接著左腳在那杈上穩穩一立,右掌向前方樹枝輕輕一拍,整個人便原地順勢轉了半圈,回身時舉起那已經搭了箭的竹弓,恰好對著野豬的來路,向後一引,便開出了一個滿月。
驚嘆邱禁行雲流水般的瀟洒之餘,宿平再看那瘋奔而至的野豬。這獸確不是那農家圈養的肥親戚可比,異常警覺,見到二人都上了櫟樹,居然不來追了,撇了頭就要往一旁直掠而去,毫不遲疑。
就在此時,邱副都頭雙目一凝,只聽「嗡」聲響起,弓弦震動,如電的飛箭,一頭就扎在了那正要轉頭的野豬前蹄。邱禁臂力強健,是個能勁貫三弦之弓、直射一百五十步的猛人,今日雖只帶了一把二弦弓,但就這十多步的距離,那箭勢也是可想而知。
「哼哩!——」野豬一聲慘叫,失了前蹄,一個翻身滾出十步之遠。
宿平見了咋舌不已,就這沖勢,想來任誰都受用不起。一面又開始對那哀號的野豬生出一絲憐憫,正見邱禁慾取箭再射,突地想起這野獸的滅種之災,連忙失聲叫道:「邱叔叔,你饒了它吧。」
邱禁聞言,便頓了一頓。
就在這時,那野豬一個骨碌顛起身來,慌不擇路地便躥了遠去,竟似沒有一絲障礙。
「咦?沒點中腦袋也就罷了,居然連骨頭也沒傷到……」邱禁自言自語地嘆了口氣,望著遁去的野豬,收起弓箭,躍回地面。宿平也跟著扶了樹枝,跳到邱禁身邊。
「你幹什麼要阻攔我?」邱禁拾起那一串竹雞、角雉,故作冷臉道,「我告了假來這打獵,你道是閑著好玩?」
「不是,不是。」宿平此刻竟也學起他的父親,腆著臉湊了過來,諂諂一笑道,「我知道邱叔叔是為了我的身子著想,要給我找些好的吃食。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不知怎地,我一想起你說的那野豬被人滅了種,便又於心不忍。」
「哪裡被滅了種了?你眼下不就有一頭嗎?」
「許是……就剩這一個獨苗了呢?」
「心腸倒是不壞——」邱禁哈哈一笑,將手裡的獵物朝宿平肩上一掛,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後背道,「走罷!回家!」
宿平揀起短棍,捧了那暈頭轉向的野兔放在懷裡,興沖沖地跟了上去。
「邱叔叔,那野豬好生厲害,撞到人身上還不要了命了?」
「唔,這畜生兇猛得緊,要是讓它在二十步以內發足狂奔,就算那些狼豺虎豹,也要退避三舍的。」
「那它方才滾了老遠一地,怎麼就不見有半點事情。」
「這貨沒事就在樹樁、石頭上蹭皮,身體兩側的皮質磨得堅硬無比,更不用說他的頭和肩了。一般的獵手離得稍遠了,拿箭射它,就當撓癢。所以別說是滾了那十來步,就算從這山頭滾到山腳,也不見得有什麼大礙。」
「哇,那咱們給它取個名字吧……就叫『硬頭』如何?」
「……」
兩人回到家中之時,晌午剛過,宿家已經用了午膳。宿平母親給邱禁二人熱了飯菜,一桌端上,又怕天氣太熱,把那些竹雞和角雉拿去褪了毛準備腌起來。靈兒果然對那隻野兔愛不釋手,給它沖了個澡,捧在懷裡逗個不歇。
吃飯間,必然說起了打獵的經過。宿樹根對兒子驚擾香獐之事深為不齒,又聽得他放跑了野豬,更是怒目而視,一臉忿忿。直到後來被邱禁說出了是宿平心善的緣由,這才面色緩和,嘴上卻是一個勁咂巴,怨氣深重地嘆道:「野豬肉啊野豬肉,多少年沒有聞過那味兒啦……」
邱禁與宿平稍事休息,就又望廂軍營帳方向去了。
臨走前,宿平突然發覺他父親臉側有一塊紅斑,再細看之下,那脖子、手臂上也各有數塊,便出言詢問了幾聲。未料根哥紅著臉罵了一句「滾蛋」,便扭頭來到宿靈身邊,柔聲說道:「來,乖女兒,爹爹帶你給這小兔兔編個竹窩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