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5 我為我子舍門環,我父為我祈命樟(三)
接著下來的幾日,宿平照舊練功。清晨在村路上跑步、院子里做俯卧撐,白天靶場射箭,晚間樟樹下引體向上。雖說只在重複同樣的事情,宿平卻是愈練愈起勁,也愈練愈有成效。
三日之後,宿平已經逐漸適應了這般練法,腰不酸,腿也不疼了,兩掌的傷口也化成他生平的第一對嫩繭,手臂的力氣更是增加了許多——就在第四日,宿平已能於二十步的靶線上,十二射十中靶心,比之邱禁要求的「十二射八中」尚且勝出兩箭之多,更是左右開弓、直射有力,並未使用侯志的「黑龍翻雲一點紅」。
如此少年奇才,饒是被難得出來「巡視」的都頭詹納司撞見了,也是讚歎有加,並且很是大方地叫宿平只管在其「地盤」練射。而在得知此子乃是邱禁所教之後,詹都頭的臉角雖微有抽搐,卻很快又將邱副都頭在眾人面前褒獎了一番,贊其「親民有加」,但也不忘告諄諄告誡兵士們:「莫要舍本逐它」,「勿要將『制弓重任』當作『兒戲』」。
連著幾個晴天,終於在這一日的午後,半山沿的天空吹來了一大片烏雲。
村民們開心極了,半山沿的秧田缺水已有些日子了。
廂軍們都躲到了營帳里制弓。
雨天將至,無法射箭,宿平也是心有不甘地回到了家中。
「父親呢?」宿平在屋裡沒見到人,便向靈兒問道。
「他說想起孫爺爺的田埂好像倒了個缺口,幫忙築田去了,」母親恰從裡屋走出來,手裡拿著一件蓑衣,「去了約莫三刻了,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好……馬上就要落雨,正好,這蓑衣你給他送過去,自己也快去快回。」
「好。」宿平接過蓑衣、斗笠,二話不說就出了屋子。
孫爺爺,就是那日晨間碰到趕牛的老頭,孫犟頭。
一路上,宿平見了好些人都在忙活,都是穿著蓑衣,星星點點的遍布在這片秧苗嫩綠稀疏的田頭。顧不得與鄉親們打招呼,少年急匆匆趕路,只因第一個雨點已然打在了他的前額。
雨點多了起來,曠野上蒸出了一層白色的霧氣,將遠處的人影籠罩在氤氳之中。
等他來到孫犟頭的稻田時,卻發現這裡哪有半個人影?倒是看到一段新築起來的田埂。
「我來時也沒碰到父親,想來他是弄完這些去了村東孫爺爺的屋裡。」雨勢漸猛,宿平套上寬大的蓑衣,戴上斗笠,挽起褲管,小心地往孫犟頭家走去。
孫犟頭的院門開著,宿平一眼就見到了坐在大門檻內、古舊藤搖椅上的老人。老人家此刻正閉著雙眼,前後晃動著搖椅,神態很是安詳,兩唇開合,悠然吟唱如歌:
「……
夫雨之驟降兮,傾覆於空野,天地維音嘩嘩;
芸芸將洗將渙,去濁而存凈,方圓其色朦朦。
夫茅之陋簡兮,偏隅於鄉鄰,聞頂有聲唰唰;
分水於南於北,不寒且不侵,聽檐有響嗒嗒。
嗟夫世事有常,言若水善淵,
之吾復命知明,獨樂怡然。
……」
見到孫爺爺有如此自得之樂,宿平也不由得身臨其境,一時間竟佇立門口,聽之任之,忘乎所以。
雨水似無盡期,那歌音卻終有了斷之時。
那唱方畢,宿平醒轉,想起自己來此目的,便已知道父親並不在這屋內,心下不忍打擾孫爺爺,抬腿就要離開。
「嘩~」
少年腳踩在雨地上,盪開積水,發出了一個響聲。
孫犟頭的眼睛驀然睜開。
「宿平?」
孫犟頭叫了一聲,並未太看清那斗笠之下少年的面貌。
「爺爺,」宿平轉身道,「是我。」
「來,來,快進來。」孫犟頭坐起身子,招手叫道,「你爹他剛走不久,你先在我這裡玩一會兒,咱們躲躲雨、聊聊天。」
宿平於是進了屋子,孫犟頭幫他把蓑衣脫了下來,一邊道:「阿根他給我築好了田埂,又怕我自己淋雨白跑一趟,就過來跟我提醒了一句,便回家去了。你是來找他的吧?」
少年從蓑衣裡面鑽了出來,點了點頭。孫犟頭又拿了一塊干布,給他上下擦了一遍,待他坐下后,老人又躺回了藤椅上,眯起眼睛,微笑著看向少年。
「你身子結實了不少哇,都不似以前那麼白了。」
宿平也不瞞他,將邱禁教習自己練功,還有那要考禁軍之事都告訴了老人。孫犟頭在他眼裡,便如同親爺爺一般,這從少年叫他「爺爺」而非「孫爺爺」之中,便可見一斑。
「難怪連日都不見你蹤影,想來那前早間見到的,就是你口中的『邱叔叔』了。」孫犟頭雖有八十來歲,卻依然顴隱額盈,頭腦靈光、口吐清晰,這在鄉間清苦之地確也少見。
宿平點了點頭。
「沒想到……沒想到……」孫犟頭忽然嘆道,「方才我還在唱道『世事有常』,卻是應驗了。」
宿平疑道:「爺爺,你是怎麼了?……我只聽過『世事無常』,卻不知這『世事有常』是何道理?」
老人不答反問:「你可知你爹當年有個心愿?」
「是什麼心愿?」
「參軍習武。」
「啊?」宿平失聲。
「可惜並未如願。」
「我可從未曾聽家人說過!」
「這還得從他的出生說起……」老人兩眼望著門外雨簾,緩緩而道,
「你爹出生之時,你爺爺便去請來了村裡一個老頭——哼!那老頭成天裝神弄鬼,占卜問卦,卻偏很多人信了他——聽說那老頭神神叨叨了半天,終於問出了一個結果,於是告知你爺爺,『你兒五行缺木,須得去山裡祈回一株新樟,再於自家栽上滿院的苗木,終年與樹同鄰,方能保得一世安泰。』你爺爺居然真的糊塗蟲上了腦,跑到深山裡,照那老頭的什麼五行八卦圖轉悠了幾日,累了個半死,卻也沒找到哪怕一片樟樹葉子。再去問那老頭,那貨居然說你爺爺搞岔了方位,又讓他去找,又是連著幾日進出深山——」
「都說我是『孫犟頭』,我瞧著你爺爺當年真有強過我的苗頭。」
「……果不其然,這第二回進山,真的找著了那棵樟樹苗子,卻看著軟軟奄奄,把你爺爺急得立馬回來澆水澆糞的,忙個不歇。」
「——你說這野林子里長出來的東西,能這麼容易就死?我後來還聽說那苗子竟是根孤零零的獨苗,旁邊沒有一根大樟木!你說蹊蹺不蹊蹺?虧得還有人信!必是那個裝神弄鬼的提前移栽下去的!」
「……樟苗是活了過來,也就是如今你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樟樹,你爹也被那老頭取了個『宿樹根』的名字。我雖長你爺爺十幾歲,卻與他素來交好,可當年我恰逢妻亡,也無心去管他的這些家常。等我得知,那也是許久之後的事了……」
「……你爹長大后,生性好動,你爺爺就把他送到了我這裡,讓他學念字。我本來也是粗人一個,那些文字都是我妻子教的,她走了以後,我也閑著無事,便就答應了。後來又有其他人家把孩子送了過來,我便做了你爹他們的先生。不曾想,你爹沒過幾個月就把王聰明、許重恩那些孩子給挨個收拾了,你爺爺熬不過村裡人天天上門討要說法,就把你爹擰回了家裡。後來王聰明頭上生了癩子,其他的也漸漸長大,陸續下地忙活,都沒了念書的心思,我也關了大門落個清靜。倒是許重恩那小子,時常向我請教,後來自己做了個半吊先生,也不來往了,真不愧了他那本名……」
「……你爹雖說少年好鬥,卻是最重情意,我地里活多的時候,都是他幫的忙。只是這半山沿終究困不住他的心思,總想著出去闖蕩,想去參軍習武,可你爺爺卻說是整天舞槍弄刀的,於命理相衝,是為『銳金克木』,死也不讓他出去。你爹是個孝順之人,知道你爺爺脾性,怕他犯怒生疾,也不敢私逃,於是都把鬱氣撒到了別處。呶,咱們村東的那口大水井,就是你爹當年攆著王聰明、許重恩他們幾個年輕人挖出來的。那可都是硬地啊!別人一鋤頭下去只能挖掉碗大一個缺口,你爹一鋤頭就是頭大的一個坑,倒是叫那會兒打鐵的李老漢累了個半死,光是修那壞廢的鋤頭都修不過來。可見當時你爹確是怨氣衝天……」
「……還好,後來一次他到鄰村去的時候碰到了你母親,這才定下心來,前前後後相了有七八年的時間,終於結成一對。你是你爹的第一個孩子,可在你母親突然臨盆之時,他不去照料,卻是先來找我,說是一定要讓我站在邊上,等你一出世就給你定個名字。這也怪我迂腐,其實你爹早幾月就讓我為你取名,可我選了許多字,總是猶豫不決,遲遲不能定奪。我二人一路疾奔,沒料剛才一到你家院外,就聽見你哭聲了。你爹急了,大聲催我:『什麼名,什麼名?』我在來路上本想給你取個『平元』,這『元』與『怨』同音,是想讓你以後能有出息,平了他心中的這口怨氣。哪想到『平』字剛一出口,就被你爹給截了過去,連道:『平字好,平字好,沒有金木水火土,去他娘的八卦五行!』說話就沖了進去,口裡大叫:『平兒!平兒!』第一個找的卻又不是你母親,而是你爺爺,你爹抓著他老子的手,嘴裡不停地說著:『爹,他已經有名字了,已經有了!他叫宿平!他叫宿平!』……」
「哎……」老人說到這裡,嘆了一口氣,深深地望了身邊的少年一眼,「其實那會兒村裡早已沒了那些個占卜問卦的人,他又何必如此……」
「平字好,平字好……」宿平卻沒有看他,嘴裡只喃喃著幾個字。過了許久,少年才抬起頭,對老人哽咽道:「爺爺,平字……真的很好。」
孫犟頭伸手輕輕地撫著宿平的前額。
「爺爺,我得走了。」
「唔,去吧。本想留你吃晚飯,在灶堆里給你煨只公雞補補身子……只是現在看來,你可沒有吃的心思了。」
老人幫宿平穿好了蓑衣,戴上斗笠,送他出門。
宿平走了幾步,突然回頭笑道:「爺爺,我雖不太明白什麼是『無常』、『有常』,但我卻知道,若是我父親往日離開了半山沿,便就沒有我了。」
孫犟頭的手指一顫。
從院子門口望去,少年漸漸消失在了雨中的轉角。
「不錯,不錯……」
「彼『無常』之常,非此『有常』之常,彼之無常,亦在此常中……」
老人雙目一明,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