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4 我為我子舍門環,我父為我祈命樟(二)
「你這敗家的小子!」根哥見罷,笑罵了一聲,卻是二話不說,起身就走向柴房。
不多時,他便提了一把二齒釘耙走出來,到了院門口,把那釘耙望門扣上一撬,那鐵環連扣帶釘一股腦兒,全拔了出來,再一下,又把另一扇門上的鐵環也取下了。
這一陣工夫,院子里另兩個男的尚未反應過來,根哥便甩了釘耙,把鐵環交到了邱禁的手裡,笑道:「這對傢伙正合手,你拿去!」
副都頭饒是見過一些陣勢,這會也有些訕訕,連道:「根哥真乃猛人!」說罷,目光瞟向宿平,竟帶著一絲艷羨。
「那是!想當年我也是縱橫半山沿的人物。」根哥騷騷一笑,不再多說,又去取了兩根麻繩過來。
邱禁將那兩個鐵環去了門扣后,分別穿在兩根大麻繩正中,並系了個死結。只見他挽著兩根麻繩,如猿猴一般幾步躥爬到老樟樹上,來到那先前瞧準的大樹杈前,自比自劃一番,便把麻繩吊著鐵環垂了下去,口中叫道:「宿平,你跳起來夠一下我這鐵環。」
宿平過來,依言照做。兩人試了幾回,終於將那鐵環的高度定了下來,堪堪在讓宿平跳起來,恰能抓著的地方。
邱禁將餘下出頭的麻繩,在樹杈上緊繞了幾圈,打下兩個活結。另一根麻繩也依樣畫葫蘆搭在另一枝樹杈上。做完這些,根哥父子二人便見那兩根麻繩綴著鐵環,從杈間垂下,晃晃蕩盪。
正是一對一人兩手高的吊環。
邱禁從樹上跳了下來,對宿平道:「你以後晚間就在這裡練了,我先與你做個示範。」
說罷,來到那雙吊環之下,輕輕一跳便將兩個鐵環抓在掌心,雙臂一引,整個人就被拉了上去,待到脖子夠至鐵環的位置,又輕輕將身體放了下來,竟然沒有一絲晃動,好似一桿通體精鐵的長槍,在刀石上來回地蹭著,不折不彎。
如此上下做了三十個,邱禁方才鬆手落地。宿平二人見他臉也不紅,氣也不喘,都是拍手叫好。
「這叫『引體向上』,該換你了!」邱禁笑了一笑,對宿平道。
少年雙眼放光、摩拳擦掌,也不知是何緣故,方才邱禁做那「引體向上」之時,宿平心中早已蠢蠢欲動,總覺這事並非太難。
宿平來到樹下,暗暗蘊了一口氣,一個上跳就要抓住那吊環,卻不想鐵環是抓住了,身形卻不穩當,前後左右晃了一圈,心中就著急,便挪了挪屁股想要穩住,哪裡知道這越想要穩它,它便越晃蕩,一時半會兒居然定持不住。
這時宿靈恰與他母親出了屋來,女娃望見哥哥吊在樹下覺得甚是好玩,跑到他父親面前便問:「哥哥這是做什麼呢?」
「猢猻耍把戲吶!」根哥白了兒子一眼,嘴裡哼道,卻冷不防被他妻子上來在背上擰了一把,「啊喲」一下跳了起來。
宿平那頭把他們的話全聽在了耳里,卻是下也下不得,停也停不住,滿臉脹紅,心裡直道:「看邱叔叔做得輕鬆,我怎地如此不濟?」
卻聽邱禁那邊叫道:「宿平你放鬆身子,不要再動,片刻便好了。」宿平又依言做了,僵直了身體再不敢動彈,果然一會之後,終於止住晃蕩,停穩下來。
「好歹不能讓靈兒看了笑話!」宿平收拾心神,口中出了一道長氣。他終究還是個少年,不去想父母長輩如何看待,卻對在比自己小兩歲的妹妹面前失了顏面頗為計較。
念罷,兩臂並肩一發勁……
這勁是發了,卻只是兩肘微微彎曲了一下,無論如何再也上不去半點。宿平一急,雙腿便開始亂掙起來,在半空中不停地蹬啊蹬,依舊不見任何成效。
「得!」根哥那邊又是一頓白眼,「猢猻變蛤蟆了。」
宿靈之前沒見到邱禁做的示範,也不知他們三個在玩些什麼,這回卻不來問她父親,只是對邱禁道:「邱叔叔,我哥哥他在學什麼名堂?」
「這叫『引體向上』,也叫『磨鐵槍』,你哥哥一不小心做成了『蛤蟆蹬』。」邱禁笑了一笑,道,「靈兒你過來,我偷偷與你說句話。」
小宿靈走近前去,邱禁在她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不遠處,根哥死命地豎起耳尖,卻也聽不出半點聲音,只見他的小女兒點了點頭,帶著一絲雀躍走向宿平那邊。
宿靈的腳尖輕點、不聲不響,是以那尚自吊在半空中掙扎的宿平沒有察覺妹妹已經來到了身後。
突然!
「毛蟲!有條毛蟲!哥!在你屁股上!啊!在你屁股上!呀!往上爬啦……」
一個極為尖銳的聲音從宿靈的嘴裡炸響出來,倒把她父親給嚇了一跳。
「根哥,你這女兒了不得啊!這聲嗓,這神情,嘖嘖,就是那衡陽城的名伶名角怕都及不上她演得生動。」邱禁一旁笑道。
這邊在漫不經心地說笑,宿平那邊卻是不得了了。
少年聽到尖叫,活像一隻受了驚的野貓,全身寒毛炸起,一股不知哪裡來的力氣躥到腰間,陡然一縮一挺,雙手往下一拉,整個人嗖地便上去了。
「哪裡!哪裡?」宿平雙肘緊緊曲彎、不敢鬆手,臉頰朝下貼在吊環,膽戰心驚地向屁股上看去。
「咦?怎麼不見了呢,剛才明明還在那裡的呀!」宿靈撓了撓頭,一臉無邪的迷惑。片刻后,卻終於忍耐不住,撲哧笑了出來,「哥哥,我嚇唬你的啦!」
宿平呼了一口氣,正要鬆弛下來教訓妹妹幾句,卻是猛然一驚,叫道:「我上去啦?我上去啦!」
邱禁這時走了過來,對宿平道:「你還記得方才自己是如何上去的嗎?」
宿平聞言鬆了手,輕輕掛下,想了一會才慚愧道:「大約明白了……我須得用上腰身的力氣。」
「好!你再做上一遍我看看。」
宿平聞言,勁力再起,卻是腰間先動,接著脊骨一甩,宛如荒沙游蛇,力沖雙臂,空騰而起,一瞬間,下頜便掠過了吊環中心,曲臂懸垂,掛在空中。
「好呀、好呀!」宿靈見哥哥做得渾然一氣,覺得很是好看,便拍手稱讚。
「我瞧著就與你做的不太相像,」根哥方才拳頭一緊一松,顯是關注異常,繼而看向邱禁問道,「也不知對是不對。」
「也對,也不對。」邱禁答了一半,又對老樟樹那邊喝了一令,「宿平,你已得了要領。這回腰身用力,卻不能甩動,如我那般全身挺直,再來做上一次。」
宿平依言又做了一次,果然全身筆直、腰身不晃,只是花費的時間卻比方才多了兩三倍,而且做完之後,明顯氣力消損甚大,滿臉脹紅。
「呼……邱叔叔,這可要難上許多啊。」
「那是自然。你可曾見過山上的猴子?它們在林子裡面騰挪跳躍,絲毫不累。一來是它們沖得快,再則便是猴子的手勁很大、身子又輕,不過最終還是需要腰脊之力。它們每從一根樹枝盪到另一根上,出手間腰部發力一挺,便可飛出老遠……」
「你第一次做的輕鬆,正是因為借了腰部、脊骨的甩力,而省下了手臂上的許多勁道,是以腰脊為主而肩臂為輔。而第二次做的,卻是肩臂為主而腰脊為輔……腰脊為人之擎柱,力量當然比肩臂大上許多,加之你手臂上的氣力尚小,做的就更是吃力了……」
「日後兩種練法皆要熟習,一練主腰、脊,一練主肩、臂。每夜入睡之前,在這吊環上吊上半個時辰,有力氣時便做這『引體向上』,力氣不繼時,便這樣掛著不要鬆手,如此拉筋松骨,對你長高亦有好處……」
「這引體向上,有人為其編了一套說法,很是貼切:『全身不動,好似細磨精鐵長槍;腰脊一甩,靈猴騰空把那蟠桃搶;若是兩個都不對,吊起的蛤蟆亂蹬腿。』」
邱禁這席話說了許久,侃侃道來,卻沒有一人打斷,也不覺得煩悶。宿家四口人聽得頗有興緻,宿母更是從屋裡端了一碗茶水遞給他,道了聲「有勞邱兄弟」。根哥諂笑著也想來一碗,卻又吃了一個白眼。
宿平聽到最後句「蛤蟆亂蹬腿」,稍微平復下來的臉色又燙紅起來,一口氣做了幾個「引體向上」,似要將那羞色連同氣力一起散了出去。
半個時辰對於院子里的其他幾人來說,過得很是愜意,晚風、蒲扇、涼茶還有談笑。但那對那吊在樹上的宿平來說,簡直就是煎熬了。
少年的雙腳方一落地,第一刻便是將手垂了下來,耷拉拉地貼在身子兩側。人都說手酸了,就甩甩,宿平卻不敢這麼做,他只覺得這條拉得筆直的手臂,只消輕輕一甩,立馬便可分崩離析,比那傳說中的「庖丁解牛」還要來的迅速、來的徹底。
「哥哥,你來喝口水吧。」宿靈端著一碗水,匆匆地跑了過來。
「謝謝靈兒。」宿平感激道,他嘴裡早已乾澀萬分,正要去接,卻只得苦笑地加了一句,「還是你來喂我吧。」
靈兒乖巧地將水送到了宿平的唇邊,緩緩地送進嘴裡。
宿平喝完,垂著手來到根哥面前,躊躇地站了一會兒,最後才輕聲道:「父親,這吊環搭在樟樹杈子上,我覺得有些不妥。」
根哥朝兒子翻了個白眼:「哪裡不妥了?」
「這樹杈用久了……容易折斷。」宿平小心說道。
「噢?是嗎?」根哥面色極其不善。
「呃……也不是……」宿平言辭閃爍。
「吞吞吐吐——有屁就放!」根哥罵道。
「那上面……有毛蟲……我少說也看見了三四條……」宿平艱難地提起右手手,朝吊環上面比劃了一下。
「你屬老鼠的嗎?膽子這麼小!」根哥不由一陣氣結。
靈兒在一旁哈哈笑道:「父親,那叫膽小如鼠。」
根哥這回出奇地沒有和靈兒打趣,目光掃了宿平一眼后,就朝那棵夜影下的老樟樹望了過去,凝視許久都未說話,心裡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的表情,很凝重,很深沉。
根哥的這個神色,邱禁從來沒有見過,宿平、宿靈也沒有見過,即使他們的母親也極少看到。少年雖然不明就理,卻開始後悔了起來,動了動嘴唇,正想要開口收回方才出口的那些話來。
突然,很深沉的根哥動了。
「既然如此——」
他往前走了兩步,叉腿一站,手臂一揮。
「砍啦!」
「哐咚」一聲,院子的大門撞開了。
「你敢!」
一個老頭拄著拐杖,叉腰站在那裡。
「爹!你怎麼來了?啊——我剛才是說……把那幾片招蟲的樟葉子砍了——哦不!是摘了、摘了!我怎麼捨得砍樹呢,是不是?這完全不可能嘛!哈哈……」根哥一邊大聲解釋,一邊向院門口迎去。
他正想要伸手去扶那老頭,卻見前方一根拐杖虛晃半圈,抵住了他的來路,令得根哥趕忙一個急停,那杖尾堪堪對住他大腿根前三寸處。
「爹,你下手也忒狠啦!」
「哼!你要敢動那樟樹,我墳頭碑上就沒你『宿樹根』三個字!」老頭也不理他,厲聲說罷,一個拂袖,就徑自撐著拐棍「嗒嗒嗒」地原路蹣跚了回去。
「爹!你不進屋坐坐啊——」根哥望著老父的背影,咕噥道,「這老頭兒……」
老樟樹是不能動了。
宿平在他父親出門送走爺爺的時候,就借口沖澡躲了進去。邱禁也沒有多問老人家的事情,各人聊了一會,都相繼回屋歇息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