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8 晨起練一通
翌日清晨,宿平尚在夢中就被邱禁捏鼻子叫醒了,一個起身直覺全身上下、筋骨皮肉無一處不酸痛。少年昨日挨了打,卻因重傷在那腹間,又隔了層衣衫,是以家人只見手臂上的幾塊紅腫,也問不出緣由,便作了罷。倒是邱禁被他父母好生款待了一番,大肆吃喝毫不見外。
寅末之時,天之東邊曙光方現。
二人輕輕掩了大門,出了院子,宿平睡眼惺忪道:「邱叔叔,天還這麼早,我們是要去哪裡?」
「練你!」邱禁做了個陰狠狠的模樣道,「跟著我跑,落下二十步今天就不教你了。」
宿平方才恍然,這天是邱禁訓練自己的第一日,強自深吸了一口氣,對邱禁道:「邱叔叔,咱們開始……唉,唉,等等!」原來邱副都頭耍了個詐,不待他說完就跑了出去,氣得少年剛剛提起的一口氣,楞是給生生岔歪了。
村子名喚「半山沿」,顧名思義,這個村子有衡山的半個山腳那般大。這自然名不符實。這個叫法大約是因村裡的老輩鮮有走出村子的,自以為如此罷了,其實至多只有衡山山腳的百中之一。然這「半山沿村」確是順著山腳外圈的輪廓而建不假,靠著裡面是農屋,圍在外頭的是田地,中間隔著一條能並走四頭黃牛的泥道,連著村東口,通向村西外。
宿平的家便是在村西。他父親因早就收了早稻穀又已栽完了新秧苗,是以可睡個安眠。另有一些人家卻不同了,捨不得點那些燈燈燭燭,趁著清晨的微光,摸摸索索地,男的尋了農具下地,女的生火做飯等他們早工歸來。
邱禁與宿平二人在這泥道上前後一路慢奔著,忽見對面走來一人一牛,晨間天色昏灰,不詳其貌,只聽那人嘴裡唱道:
雄雞隻報兩年令,丑時卧窩三叫停;
耕牛雖有廿歲齡,春秋走田百來巡;
雞鳴方歇須夢醒,牛犁在地必執柄;
老天垂我杖朝命,谷播萬萬櫃不盈。
聲音頗為蒼老,這鄉野間又是空曠之地,悠悠地傳出甚遠。得到了面前,邱禁朝老人微微一笑,便跑了過去,宿平在後頭叫道:「爺爺早!」
卻聽「哞」的一聲叫喚,原來倒是那老牛先打起了招呼,瞅著宿平擺擺尾巴,頗通人性。
這是村裡一個老頭,卻不是宿平的親祖父,此時也正趁著晨露,趕著老牛去翻田。這老頭年輕時娶過一妻,不是村裡的女人,也不見娘家人影,尚未來得及生個一兒半女,幾年後便已過世。從那時,老頭更不曾另娶她人,饒是鄉親們說了幾樁婚、講了幾次媒也都閉耳不聽,孤孤零零地活了大半輩子,暗地裡還被人取了外號,叫做「孫犟頭」。
孫犟頭已有八十來歲,卻身體硬朗,見了少年也是哈哈一笑,道:「宿平早!得空到我家來,爺爺煨只雞你吃。」
少年嘴裡邊笑嘻嘻地應了一聲好,卻差點把口水滴了出來。這「煨雞」可有來由。宿平生性靦腆,雖不受同齡男孩的待見,卻深討鄉鄰大人們的歡心。這孫老頭也不知哪裡弄來的一手,別人家吃雞不過是拿來煮、燜,至多架到火堆上烤烤,他卻能把一隻整雞包了荷葉、棕葉,放幾味調劑,埋到灶下、野外的炭灰堆里,做出噴香可口的「煨雞」來。
宿平跑了幾步,心裡痒痒,卻見邱叔叔把自己又拉開了幾步,趕忙滅了心中「煨雞」的那堆炭火,急急沖跑了幾下又追近了一些。
半山沿的這條泥道足有二里遠近,三去三回的,兩人足足跑了十二里路。宿平雖不甚壯實,卻勝在朝氣迸發的年紀,加之有言在先,又經昨日鬥毆一事、意志彌堅,才能憋了一口傲氣將它跑完。
其實少年剛跑了一個來回時,已見乏力,胸口如有一團火焰在干燒著,喉嚨又澀又痛,整個身子似被上了枷鎖、灌了鐵鉛一般,疲重不堪。那時邱叔叔跑到他的面前,教他鼻吸口吐、調節氣律之法,才稍有好轉。
待到第二個來回行至中途時,速度更是慢了一半不止,教的那些方法再好也是無用了,宿平只覺得這個世間的一切都消失了,唯有剩了自己的兩條酸腿,和眼前那條黃泥道上另一雙起起落落的腳後跟。
直至最後一個折返,那簡直更與尋常走路無異。
就算有這許多的難苦,宿平卻硬是未開口說上一句求饒的話,這也虧了邱禁早有預料,總是與他持開在二十步之內,循循善誘。
這時天邊也已有了紅光,宿家做好了早飯,妹妹還在睡覺,父母二人在門口站著。邱禁叫了一聲早,宿平卻是雙手撐腿,口裡喘氣不斷,連說話的間隙都沒了。母親微笑著將邱禁招呼了進去,父親收起眼中的一絲關切,抽了抽嘴角,滿臉不屑道:「瞧你那熊樣!快,進來吃飯!」
那邊邱禁卻回頭道:「根哥,宿平還沒練完,不能吃飯。」
宿平聽了猛然一抬頭,「啊」一怪叫,復又連咳幾下,一臉忿忿,卻是再也說不出下一句來。
「哦,對、對!」宿平父親——邱禁口中的「根哥」叫道,「還沒練完、不許吃飯……只能喝水!」
妻子眼角帶笑,白了他一眼,根哥嘿嘿了一聲。
……
不多時,根哥與邱禁二人端著碗筷斜靠在院子里的牆面上,一邊吃著,一邊低頭看著地上,若無其事地聊著。
「邱兄弟,方才你與我家小子村東村西的來回跑,是為個啥?」
「練那耐力,還有腿力。」
「噢!那這蛤蟆般的上來下去,又是在練個什麼玩意?」
「手力,唔……對腰力也有些裨益。」
「當真?還能練腰力?嘿嘿,好、好……咳……邱兄弟,我看他是不是做得太慢了些?」
「唔……他前幾個做完,已是過了極限,後頭也不論他做得快慢,只要他撐得越久,就越能見成效。」
「噢!如此這般……咦?這小子倒是做了幾個了?」
「唔……正吃飯吶,嫂子手藝可好,這鹹菜腌得比豬肉更香……嘖嘖,根哥你數了沒?」
「哎呀,我也沒數,要不咱們現在從頭數數?」
「咳……罷了罷了,今日才是初試小練,就當他做了四十個吧。」
「噢!那麼就便宜了他……唔?這小子的姿勢,我看著怎地有些古怪?」
「唔……嘖嘖……屁股有些翹了。」
「我就說吧!——宿平,你可聽見?屁股要低,別跟只老母雞似的,忒丑!」
地面上的宿平聽了他們的話,差點沒噴出一口腥血來,心道:「你這老爹當得可好!我已做了六十多個啦!」卻又是不敢開口。
原來少年剛喝完了水,邱禁就著他到院子里做第二個訓練。瞧那副都頭先俯卧在地,全身綳直,兩腳尖與雙手支起四個點,手掌之距與肩同寬,雙手撐直舉起身子,復又放低,如此一上一下做了個榜樣,叫做「俯卧撐」,倒也名副其實。便叫宿平學了他這般,也上下照做八十個。
宿平看邱禁做得輕鬆,也是不以為意,方才只是兩腿酸麻,手臂還是無礙,喝完水后力氣也回來了四五分。於是二話不說就依言練將起來。
誰知這前三十幾個上下還好,居然也能一口氣連上。可接著就夠嗆了,直覺肩膀越來越酸,愈做愈沉。更要他小命的是,這個練法還得一口氣憋著連做下去,要是想換上一口氣就須得停上一停,但若停那一停,卻又連不上了。如此反覆,惡性循環,到了後面宿平是做一個俯卧,便停上一個呼吸,再後來是兩個呼吸、三個呼吸,即便是如此,他心中也不曾有那一絲放棄的念頭。等到勉勉強強做完了八十個,便立馬往旁邊斜里一倒,活像個被人撥翻了身子的河鱉,來個「五體反投地」。
邱禁見他第一次就能這般,心下其實也是讚歎,面上卻不動聲色道:「根哥,我便先去大營了,待宿平用完早飯,叫他也過來。」
根哥道了一聲好,邱禁便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