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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誰言寸草心

  邯鄲城,堪稱世上美人最為集中的地方,什麼中山名倡,信都妖女,狄鞮妙音,邯鄲才舞,只要趙王們想要,自有數不盡的美人可以採擷……


  然而因為趙惠文王吸取了他父親趙武靈王的教訓,並沒有大興後宮,趙王丹又繼位時間短小,也來不及在民間收納美女,所以宮中美人有些青黃不接。


  至於賣入宮中為奴婢者,小時候過的多半不是什麼富裕生活,所以大多數人是姿色平庸,僅能做到牙齒整齊,臉上沒疤而已,容貌出眾者只是少數,明月平日里也已司空見慣了。


  但如同今晚一般,鳳台二三十名姿色最佳的年輕宮婢齊齊匍匐在面前,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卻還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這是鬧哪出?選美大會么?

  把自己匆匆喊來,就為這事啊,他頓時無奈地說道:「母親,你這是……」


  趙太后卻笑道:「為娘宮中容貌最好的宮婢都在這裡了,你要帶誰去齊國,挑吧。」


  她一點都沒有幫15歲幼子找女人的難以啟齒,而是視之如常事。當年她的母親,齊閔王后也給她哥哥田法章挑過身邊服侍的女婢,當時的趙太后還是個垂鬢少女,躲在帷幕後面偷看,看著她兄長獃獃的神情,吃吃地笑呢……


  當時母后就指著她笑罵,說季媯你休要發笑,等你嫁給某位國君,誕下公子,養育他們長大后,也要為他們挑身邊人。


  當時的齊國公主季媯,臉色發燒,羞澀不已……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三十年時光,一轉眼就過了,昔日的齊國少女,變成了如今的趙太后,她已經是半百老婦,也要為兒子的事情操心了。


  她的長子,男女通吃的趙王丹倒是自覺,十五六歲便已經偷偷地納了好幾個宮婢,顛鸞倒鳳,不用人教。反倒是長安君,因為身體不好,一直被趙太后帶在身邊,也不曉男女之事,所以趙太后覺得自己有必要推他一把。


  再說了,兒子不在邯鄲時,身邊有能信得過的妥帖人照顧,讓他飲食無憂,穿衣束帶也有人幫忙,她這做老娘的才能放心啊。


  所以趙太后很是大方的一揮手:「挑罷,若是都入得了你的眼,便全都帶去臨淄好了!想來我那王兄也不能給外甥住太窄小的院子吧?」


  全帶走?開什麼玩笑!明月哭笑不得,他這些天殫精竭力,既為五年後的長平之戰布局,也為明日的齊國之行準備,可趙太后最關心的事情,卻是給他找身邊服侍的女婢。


  不過趙太后一副你不挑我就不讓你去臨淄的架勢,讓他無可奈何,只能又轉過頭,打量起那二三十名宮女來……


  兩千多年,中國人的人種沒啥變化,審美也沒有太過分的偏差,這些人都是宮女中的佼佼者,容貌即便放到後世也是不錯的。她們一個個梳著垂雲鬢,並肩跪在面前,像是一大片烏雲,臉都洗的很乾凈,眼睛雪亮地看著長安君,滿懷期待。


  出身不高,或是貧苦之家,或是罪人之女,一輩子在深宮裡服侍,孤苦伶仃,所以被指派給某位公子隨他到外面去,是更好的出路,宮女們都很積極。


  她們應該是事先知道了消息,所以特地打扮過,身上穿著的,是明艷動人的直裾深衣,按照趙國的習慣裁成窄袖,正如屈原詩里說的「華采衣兮若英」,又「紅釆兮辟衣,翠漂兮為裳」,紅色的上衣配上翠綠色的下裝,是最引人矚目的顏色。二三十人彷彿一叢從花朵,對著陽光綻放花容,只待蜜蜂來採擷。


  只是這後世詬病的紅配綠,明月不太喜歡。


  他更喜歡素一點的顏色。


  一群紅釆翠漂中,唯獨有一個靠後的宮女穿著淡白色的簡單素裳,垂首不語,從明月的位置看去,卻看不清她的容貌,只知道脖頸修長,皮膚很白。


  明月指著她,說道:「你抬起頭來。」


  那女子前面兩名濃妝艷抹的宮女還以為是在叫她們,連忙激動地起身,卻見長安君搖了搖頭,擺了擺手,讓她們閃開,露出了後面的人。


  沒了人遮掩,室內的燭光無所顧忌地照在她身上,那素衣宮女一驚,緩緩抬起頭,眼中有一些慌亂。


  卻見她皮膚白皙,容貌中上,額頭略寬,眉宇間文靜柔美,頭上的髻式頭髮向後梳,發下垂,髮式的中部有紅色的絲帛束系,尾部盤繞起來,結成銀錠狀,用一根木笄固定住。


  明月感覺此女似曾相識,問她道:「前些日子我卧病在床時,你是否曾照料過我?」


  那素衣宮女下拜道:「奴婢有幸侍奉過公子兩次。」


  明月點了點頭,伺候他的宮女一兩天一換,前後來過七八個,但明月卻對這個女子有不錯的印象。他這個人本就對與人相處很敏感,對面喂他湯藥、食物的人的肢體動作和細節,明月看在眼裡,都能解讀出許多東西來。


  照料病人是件無聊的事情,其他宮女時間長了未免有些懈怠,打打哈欠,發發獃,不會一直看著似乎在沉睡的長安君。唯獨這個女子從始至終小心翼翼,沒有半點偷懶,明月口渴起床,她都能第一時間到身邊幫忙,動作也很輕緩溫柔,讓他很舒服。


  更難得的是,當時的明月初來乍到,一直在旁敲側擊地問她們一些宮內外的事情,其他宮女嘴碎,隨便問幾句,怒之以威,動之以利,就倒豆子般全都說了。


  獨獨這個宮女卻是有自己的選擇,無關緊要的事情,問無不答,而且答得很有條理。但敏感的東西,她卻輕輕地抿著嘴,推說自己不知道。


  由此可見,她是個兢兢業業,很小心謹慎的人,明月看人很准,這次也不會錯。


  雖然她不是在場人中最漂亮的,穿衣打扮也普通到了極點,但是……


  明月此去齊國,可不是為了避禍享樂,而是要鍍金揚名,聲震天下的,哪怕是身邊的女婢,他需要的也是這樣一個低調而謹言慎行的人!


  於是他指著那女子道:「就她了!」


  ……


  「她?女綺?」


  明月指定了人選,卻讓趙太后皺起了眉。


  原來她叫女綺,在宮中,宮女都是不能用本來姓氏的。


  明月笑道:「怎麼,母后不願?母后剛才可是說看上誰都可以帶走的。」


  」你倒是有幾分眼色,這女綺平日是侍候我最為周到,只不過……」


  趙太后遲疑了一會,卻也沒有說什麼,這個女綺是罪臣之女,雖然身世有些不一般,但這十多年來在宮裡還算老實本分,既然兒子看得上,就讓她跟著去罷。


  但一個哪夠,她讓明月再挑幾個,明月卻覺得已經夠了。


  「母后,飲食之類的事,有母後派來的庖廚,屋內侍候我穿衣洗盥的,一人足矣,兒子最煩室內嘰喳吵鬧,母后你忘了么?」


  「也好……」趙太后這才作罷,喚來那名為「女綺」的素衣宮女,耳提面命,讓她必定要照顧好長安君的起居!

  「唯……」


  那女綺被長安君挑中,可以脫離深宮,受到旁邊其他宮女的艷羨嫉妒,她自己卻看不出什麼喜樂,只是淡淡地應諾,躬著身子,乖巧地跟在長安君後面,眼睛看著地板,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倒是趙太后想到自己的小兒子明日就要離開邯鄲了,不免又有些憂傷,拉著他的手,幾次欲言又止,唉聲嘆氣。


  倒是明月一直在說些惹人高興的話逗趙太后笑,並問一些齊國的情況轉移她的注意力。


  慢慢地,趙太后也從哀傷里緩過神來,開始與明月談笑起她當年在齊國時的事情了。


  ……


  「臨淄城很大,比邯鄲要大一倍,人也要多一倍,站在高高的路寢之台上看下去啊,都看不到邊……每逢春沐時節,父王便會帶著吾等去淄水旁遊玩,吾等公主君女,就坐在席子上吃著美食,看田氏的兄長叔伯們射獵,或者賽馬,為他們鼓勁叫好。」


  「還有臨淄的社祭,那才是一年裡最熱鬧的時候,數不清的人挨著人,吹竽、鼓瑟、擊築、彈琴、鬥雞、角抵,什麼都有。每逢此時,齊國五都的貴人、乃至於燕、魯的公子公孫,都會跑過來看熱鬧。而這時候,男女之防是很鬆弛的,平民家的士與女們,成雙結對地在街上走著,將吾等私服在車上的公女都看呆了……」


  說起往事,趙太后又笑得滿眼魚尾紋,卻又道:「但田氏的公主君女們,卻被約束得很嚴,從小便要跟著夫子女官學習女紅、識字,都十分賢惠。所以別人都說趙女、楚女、鄭衛之女好,我卻覺得齊女才是最好的大婦之選。」


  「齊國的君王后是莒太史家的女兒,在齊國國難時救了王兄一命,故而王兄感激恩情,與她結髮。雖然二人此舉不合禮制,但君王後跟著王兄回到臨淄后,十分賢惠得體,宮內管得十分妥帖,與我的書信慰問也很得體,想來她生養的齊國公主們,也十分不錯罷。」


  趙太后目視明月,鄭重地說道:「我兒,你不肯多挑婢女,大概是覺得她們粗陋卑微,看不上。到了臨淄齊王宮裡,可要好好看看瞧瞧,若是有看得入眼的公主,大可來信告訴為娘,為娘替你說親……」


  趙太后想抱孫子想瘋了吧,明月有些好笑:「母親,怎又說到這上面來了?」


  趙太后卻理所當然地說道:「這可是你的人生大事,為娘自然要上心了!何況齊趙若能再聯姻一次,也是親上加親。」


  她已經開始美滋滋地設想未來了:「你若能娶一位公主回來,與為娘說說齊國話,也不枉你要離開那麼久……」


  說到這裡,她猛地意識到,那她記憶里曾經繁花似錦的臨淄,已經在五國伐齊的征戰里大為衰敗,而她兒子終究是要走的,趙太后頓時面色一僵,沉默了下來,不再說話。


  明月也垂首不語,不知過了多久,趙太后才招了招手,讓宮婢過來,將一件紫色的袍子遞到了明月手中。


  摸著那光滑的衣料,明月道:「母親,這是……」


  「齊國衣冠,雖然也是華章夏服,但與趙國略有不同,喜歡高冠博帶,金劍木盾,顏色則以紫為最貴。俗言說得好,入其鄉,隨其俗,你去了齊國,有時候也要穿著齊式衣裳,才能被齊國的貴人們接納。這套深衣,是為娘這些天里忙裡偷閒,親手裁製的,你便帶去臨淄罷……」


  「母親……」明月感覺,自己的鼻子有些發酸。


  趙太后是攝政太后,每天都要與朝臣們商議國事,處理朝政到很晚才能安寢,這深衣的料子是現成的,她可能只是縫了成衣部分,但上面的那些針線,卻也要花費很多時間啊。


  她那越來越眯的眼睛,手上偶爾出現的針眼,就是因為這衣裳吧……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明月心裡默默念著這句話,他站起身來,說道:「女綺,來侍奉我更衣!」


  女綺應諾而來,幫長安君脫去外裳,助他穿上凝結了趙太后心血的紫衣,動作還是那麼麻利。


  這衣裳果然一寸不走一尺不差,完全合適!


  明月舉起手,原地轉了個圈,在趙太後面前展示:「還是母后做的衣裳好,穿著最舒服!」


  「你這孩子……」


  讓趙太后又有了一點寬慰后,明月下拜垂首,鄭重發誓道:

  「母親,左師公和平原君預測,此去齊國,短則三月,長則半年,吾等就以立冬日為期限,在你壽辰之前,兒子必定平平安安地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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