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魏有信陵,趙有長安
「豪俠公子,修行砥名,禮賢下士,國人莫不稱頌者,魏有信陵,趙有長安?」
二月的最後一天,趙王宮龍台處,趙王丹琢磨著這句話,越來越覺得不對味。
「相邦這是將長安君和魏公子無忌並列?」
魏公子無忌,是魏昭王的小兒子,魏王圉的弟弟,被封為「信陵君」。
這位公子為人仁愛而下士,不論對方賢與不肖,都謙遜禮貌地結交他們,從不以自己的富貴身份慢待士人。於是魏國內外,方圓幾千里內的士人都爭著來歸附他,門下食客已達三千人。信陵君的崛起恰逢魏國在華陽之戰大敗后的疲弱期間,因為他名聲顯赫,門客眾多,更與齊、楚、趙、韓的掌權者關係友善,魏國一旦被攻,頓時幾方來援,秦國一時間也難以再興兵謀魏。
趙王眉頭大皺,回憶著數年前信陵君來邯鄲拜訪平原君時,與他的一面之緣,那可是讓人如沐春風的翩翩佳公子啊,再想想自己那個被母后寵溺的弟弟,他不由輕蔑地笑道:
「信陵君乃是天下聞名的賢公子,寡人那幼弟配與他齊名么!?」
「大王可不能小覷了長安君啊……」穿著一身美艷紫衣的幸臣趙穆湊過來,輕聲耳語道。
「據臣所知,自從騙得左師公讚許后,長安君可一點沒閑著。他先跑到紫山,拜訪了馬服君,回來后立刻在邯鄲街巷裡招攬遊俠兒,鼓動他們要做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接著去了平原君府邸,和公孫龍先生駁辯一番,打了個平手。」
這后兩件事,使得長安君在邯鄲九流十家和遊俠的圈子裡名聲大噪,不過趙王丹卻對弟弟去見趙奢更為在意,當即問道:「他去拜訪馬服君?所為何事啊?」
趙穆道:「對外說是要讓馬服君之子趙括護送他去齊國,可實際上,山上的事情,出於二人之口,不入三人之耳,到底說了些什麼,嘿,誰知道呢……」
「你是說,馬服君他……」
眼看趙王丹面色不豫,趙穆也知道四柱國之一的馬服君是自己誹謗不動的,他目前要幫趙王打倒的敵人,只有長安君而已,便連忙補充道:「當然,馬服君乃是先王的心腹之臣,對大王自然也是忠心耿耿,臣擔心的,是長安君如此活躍,四處拜會大臣,結交遊俠,博取名望,究竟所圖何事?」
趙王丹冷哼一聲:「所圖何事?還不是心有大志,仗著母后寵愛,對我做了國君感到不平!這孺子,我容他忍他,他卻肆無忌憚起來,不過君臣之分已定,他如今又要去齊國做人質,也該死心了吧?」
趙穆道:「也許長安君如此搏名,是想要效仿某人呢?」
「效仿誰?」趙王不解。
趙穆嚼舌頭道:「他在模仿信陵君啊!藺相邦已然是看出來了,這才說了這番話提醒大王。」
「提醒我?」
趙穆請趙王坐下后,對他講了這麼一個故事。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信陵君跟魏王到鄴城一帶巡視,二人在玩六博棋,不想北方漳水邊境烽燧大起,傳來警報,說我趙國發兵犯魏,將進入邊境。」
趙王丹有些疑惑:「三年前?我趙國可未曾發兵攻魏啊。」
趙穆笑道:「這是自然,大王且聽臣說完。」
「當時,魏王大驚,立即放下棋子,就要召集大臣們商議對策。信陵君卻勸阻魏王說,這只是趙王打獵罷了,不是進犯邊境。又接著跟魏王下棋,如同沒發生什麼事一樣,可是魏王驚恐,心思全沒放在下棋上,連連敗退。」
「過了一會兒,又有邊將從北邊傳來消息說,只是趙王打獵罷了,不是進犯邊境。魏王聽后大感驚詫,問信陵君是怎麼提前知道的?信陵君回答說,我的食客中有個人就在邯鄲,在趙王身邊效命,趙王有什麼舉動,他就會立即報告我,我因此知道此事……」
說完這件事後,趙穆一攤手道:「後來先王處果然有人被黜退,那人便是暗中效忠於信陵君的門客。大王,被鄰國公子的門客混入朝中擔任高官,這對趙國而言自然是壞事,但這對於魏王而言,是件值得慶幸的事么?」
趙王丹咬咬牙:「寡人若是魏王,定然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究竟誰才是大王?這信陵君簡直深不可測,比鄰國入侵的烽燧更可怕啊……」
「那大王希望身邊有一個信陵君一般的公子么?」
趙王丹捏著拳頭道:「絕不希望!」
趙穆笑道:「然也,若是彼輩一心做一個安樂公子尚好,可一旦生出了野心來,輕則架空朝堂,成當年齊孟嘗君、趙奉陽君的奸臣僭主之勢,重則可以效仿宋之子罕、燕之子之,行廢立之事,取而代之!」
「大王,如今藺相邦以趙長安君與魏信陵君並列,是在提示大王,不可不防啊!」
「寡人知道,寡人當然知道。」
趙王起身在屋內踱步:「最初想將長安君送到齊國去做人質,不就是為了讓他威脅不到寡人的君位么,誰料此子善於借勢釣名,反倒讓自己身聲名日隆起來,我也沒辦法啊……」
他苦惱地按了按太陽穴,嘆道:「好在他就要去齊國了,此去經年,能不能回來還不知道,就算他平安歸來,到時候寡人已熟悉朝堂,將趙國控制在手裡,縱然他在外面釣名博譽,引得天下側目,也無法撼動寡人一絲一毫!」
趙王的信心,來自於前日從魏國大梁寄來的那封信。
「虞信已經接受寡人的邀請,要來邯鄲了,我定當重用他。」趙王面露喜色,只要那位謀主來輔佐自己,他就能如虎添翼,加快整頓朝綱,開始新政的速度。
「恭賀大王!」
趙穆唯唯,心裡卻知道,只要那虞信一來,自己在趙王一派中的位置,只怕就要排到第二去了,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那虞信雖然是一介窮士,卻的的確確是治國之才。
「但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長安君走,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趙王丹抬起頭,看向窗外的月光,恨不得明天快些到來,長安君,他這個一天比一天難對付的弟弟,快些滾蛋!
……
「藺相邦將我與信陵君並列?」
長安君的住所處,從繆賢口中得知此事後,明月有些受寵若驚。
信陵君已經三十多歲,養望十餘年,明月卻才十五歲,初露崢嶸。不過想想也是,他和魏國信陵君做的事,的確有很多相似之處。
他們都是趙魏大王的弟弟,有一個庸碌的哥哥,最初博取名望,都是從市井裡閭入手:
幾年前,信陵君聽聞魏國大梁夷門有個叫侯嬴的貧寒隱士,便想招募此人,親自執轡御車,那侯嬴兩次故意怠慢信陵君,觀察他態度,卻發現他非但不怒,且態度愈恭,顏色愈和,到了家中,更把侯嬴迎為上客。通過這件事,所有人覺得信陵君是個寬厚的人,能謙恭地對待士人,紛紛來投奔他,魏無忌的名聲也就天下皆知了。
如今他長安君也通過招攬十名遊俠的飢餓營銷,並喊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口號,來為自己造勢,雖然目前來投靠的人都被婉拒,但他長安君的名望,已然起勢,連藺相如也不由側目,認為他足夠同信陵君並列了……二人雖然行事手段不同,但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明月一時間意氣霓生,心中暗暗想道:「信陵君,魏無忌,戰國四公子里最賢能的人物啊……李白那首詩寫的好,『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信陵君,你是公子中的名公子,豪俠中的佼佼者,能夠合縱攻秦,抑強秦十餘年,只可惜我來到這時代后,恐怕你便不能夠獨領風騷了!」
不過來告知他此事的繆賢卻一點不樂觀,而是說道:「長安君這些天做的事情,老僕都看在眼裡,左師公、平原君、公孫龍先生、藺相邦,長安君所到之處,無不是一片讚譽,只是老僕有一句心裡話要告訴長安君。」
明月猛醒,謙遜地說道:「願聽宦者令教誨。」
繆賢看了他一眼,語重心長地說道:「這名望,並不是越盛越好啊……那信陵君雖然也得到了天下人稱道,但魏王卻畏懼起他的賢能來,不敢讓信陵君參與國政,故而信陵君如今依然只是一閑散公子,手裡的權勢,比起我國的平原君來大為不如……」
明月瞭然,這是勸他韜光養晦,甚至學學平原君的時不時犯糊塗啊,便作揖道:「小子年輕,缺少師長教導,行事魯莽了,多謝宦者令提醒!」
繆賢見長安君似是接受了他的建議,便一拍額頭,笑道:「老僕也是糊塗了,明明是奉太后之令,來請長安君過去一趟,如今卻把正事給忘了!」
明月有些奇怪,他下午才和趙太后一起用了饗食,如今太后又喚他,所謂何事?
繆賢卻不答,而是神秘一笑:「公子過去就知道了。」
……
「母親,莫不是身體有所不適?」
剛到鳳台趙太后寢宮,明月就匆匆往裡走,趙太後身體不太好,沒記錯的話她的攝政可沒持續幾年啊,如今要說明月去齊國對邯鄲還有什麼留戀和擔心的話,那就是已經被他視若生母的趙太后了。
「你這孩子,瞎操心什麼,老婦無事。」
趙太後由兩名面容姣好的宮婢攙扶著,看上去並無大礙,只是面色有些憔悴,兒子就要出遠門,但她只能強顏歡笑,為他打點好一切,好分散離別之哀。
但觸龍說得對,就算再愛他護他,他也有要長大的一天啊。
想到這裡,趙太后笑了起來,眼角的魚尾紋也越發明顯。
「明月,你過來。」
親切地招呼著明月,拉著他的手,趙太后讓他在坐榻上坐好,說道:「要帶的輜重、護衛,都已安排妥當,如今,就只剩下去臨淄侍候你的人沒有確定,前幾日你推說有事要忙,遲遲不來,今晚在這,此事必須定下,不然我可不放心你遠行!」
說完,也不管明月同不同意,她便拍了拍手掌,一時間,鶯鶯燕燕,環佩叮噹,二十多名穿絲著縷的年輕美婢便從屏風後走出,齊齊拜在明月面前,柔聲道:
「妾等見過長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