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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兩個故事

  夜空依舊漆黑,但是呼嘯的山風卻平靜了一些,娰蘇明轉身看了一眼紛洛寢宮裡縹緲的光亮,他能想像到紛洛一定在傷心的哭泣。


  「之前我就聽說紛洛有個心上人,如今總算知道是誰了。」一個黑影不知何時出現在娰蘇明身後,幽幽的說道。


  「呵呵。」娰蘇明沒有回頭,只是自嘲般輕聲笑道:「越女山啊越女山,因為這裡,我深深傷害了兩個女人,最後,也都失去了她們。」


  「我看得出來,紛洛依然非常愛你,我想他愛你是遠遠勝過愛我的,如果能夠讓紛洛幸福,我希望你可以留下來,而我會選擇離開。」


  娰蘇明搖頭道:「不用了,你我都已經不是血氣方剛的年輕小伙了,紛洛也早已身為人母,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能告訴我你和紛洛的過去么?」陳音拿出兩隻裝滿了宵靈酒的水袋,遞給娰蘇明一隻。


  娰蘇明笑了笑,接過水袋,跟陳音示意了一下,然後一口氣喝了大半袋,喝罷,娰蘇明一屁股坐到地上,長出了一口氣,說道:「這件事情藏在我心中快二十年了,我從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也好,今天就和你聊聊吧。」


  「十八年前,我居住的村裡發生了一場瘟疫,很多人都身染重病。身為村中的官員,我自然要想些辦法。」


  「父親從外面請來了一個年輕人,說是年輕人,倒不如說他還是個孩子,那孩子醫術高超,卻不擇手段,他為了試驗藥性,不惜拿人命做試驗,很多人都死在他手中,漸漸的,再也沒有人敢吃他的葯了,村民都避之不及。」


  「瘟疫仍在蔓延,村中的疫情進一步惡化,甚至連我和那個大夫也染上了瘟疫。就在我們一籌莫展的時候,我們注意到了一個傻子。那個傻子一年前遊盪到村子里,村裡人看他可憐,就把他留了下來。他人高馬大,卻連話都說不清楚,整天除了傻樂什麼都不會,我妻子心地善良,時常留他在家吃飯。」


  「傻子除了傻,似乎與別人沒有什麼區別,可是他似乎不會感染瘟疫。為了確定傻子是否真的對瘟疫免疫,並了解他免疫的原因,大夫決定拿傻子做試驗。放在以前,我肯定不會同意他這種做法,即便那人只是個傻子,他也有生存的權利,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如此草菅人命。」


  「或許是為了救治村民,或許更是為了救治自己,最後我還是同意了大夫的做法,甚至幫助他拿傻子做試驗,我想,我後來承受的所有罪責或許都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我們把傻子跟瘟病患者關在同一間屋子,甚至把他捆在屍體上,呵呵,傻子是真傻,剛剛被我們欺凌的痛哭流涕,卻又因為一塊瘟豬的肉而高興的手舞足蹈,雖然我們反覆折磨著傻子,他卻始終沒有感染。」


  「我對自己的做法感到悲哀,一度非常自責,但大夫卻異常興奮,在確定了傻子對瘟疫免疫之後,他相信他找到了治療瘟疫的關鍵,他喂傻子吃下各種各樣的藥物,做了各種各樣的試驗,卻依舊沒有取得一點進展,眼看村中死者越來越多,大夫和我的病情也日益嚴重,我陷入了極度的絕望之中,可那傻子卻仍是樂呵呵的看著我們傻笑,哼哼,這或許就是命運的一種嘲弄吧。」


  「後來有一天,我從外面聽到傻子的慘叫,我急忙跑進屋裡,只見氣急敗壞的大夫將傻子綁在柱子上,正拿著皮鞭用力抽打著,我非常想要制止大夫,可腳下卻像是扎了根一般,一動也動彈不了。最後,我只是莫名其妙的站在門口,冷漠的看著傻子挨打,不知道為何,我甚至有點想笑。」


  「大夫問他,到底從哪裡來,傻子也不回答,只是不停地哭喊,最後,大夫打累了,傻子也快被打死了,就在傻子臨死之際,他似乎恢復了神智,說了三個字——越女山。」


  「幾經詢問,我打聽到了越女山的所在,抱著一線希望,我和大夫準備前往越女山,臨行前,我擔心妻子和兒子也染上瘟疫,就託人將她們母子二人送到我堂哥那裡躲避,我對妻子說,如果半年內我沒有回來,那就說明我死了。」


  「經過一番波折,當天氣不再那麼炎熱,當夏末的蟬鳴時有時無,我和大夫終於走進了這座越女山。」


  說到這裡,娰蘇明將剩下的宵靈酒喝完,然後停頓片刻,又接著說道:「因為是夏末,我們剛剛進入越女山沒兩天,越女族就拆除了弔橋。在那兩天里,我喝了很多宵靈酒,瘟疫也得到了治癒,看來那個傻子應該就是從越女山出去的,因為喝過宵靈酒,所以他對瘟疫是免疫的。」


  「雖然我和大夫的病情得到了治癒,但因為封鎖族寨的緣故,我們兩人也無法在當年離開越女山了,最快也只能等到次年夏初。開始,我並不相信毒霧封山這樣的鬼話,執意要在初秋時節離開,越女族人拚命阻撓我,挽留我,卻改變不了我的意志,畢竟我曾對妻子許諾,半年內一定會回到她身邊。然而直到一次不經意的對話,我才放棄了離開的念頭。我從一名越女族老者那裡了解到了傻子的過去。」


  「傻子原本是個書生,多年前來到楚國求官,雖然謀得官職,卻只是在離越女山不遠的一個小縣城裡當了個芝麻大的糧草官,雖然官小,但傻子這人確實有些才華,而且踏實肯干,沒多久,這芝麻小的官還真讓他干出了點名堂,他也得到了縣令的賞識,並跟縣令的女兒好上了。」


  「傻子想娶縣令的女兒,縣令卻不同意,縣令覺得傻子沒錢沒權,配不上他女兒,他更想把女兒嫁給縣裡大財主家的兒子。可是傻子的愛卻很頑固,傻子下定決定心,一定要當上大官,好迎娶心上人。後來,正趕上楚王改革軍制,計劃大力發展弩兵,傻子也不知是從哪裡聽說了越女山的事情,便辭別縣令,約定半年歸來,如果半年內傻子功成名就,縣令就要將女兒許配給他,如果他沒能成功,就任由縣令將女兒嫁到財主家。」


  「傻子來到越女山,在這裡學會了很多關於弩射的知識,就在他胸有成竹準備回去向楚王復命的時候,卻已是深秋了。雖然越女族人反對他離開,甚至一度將他軟禁,但他還是找到機會,用一根繩子從越女山逃了出去。」


  「最後,他堅忍著逃出了越女山,但毒霧卻對他造成了致命的影響,從那以後,他就成了傻子。」


  娰蘇明苦笑了一下,看著陳音說道:「如果我不放棄而是堅持離開的話,可能現在就和傻子一樣,傻笑著被人用一塊爛肉騙進屋裡,然後被活活打死。」


  陳音抬起手,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輕輕在娰蘇明肩膀上拍了拍。


  「在那漫長的秋、冬、春,我認識了紛洛,她深深愛上了我,而我也愛上了她。她願意為了我放棄族長的身份,放棄自己的族人,甚至背叛自己的祖先,她願意跟著我永遠離開越女山,哪怕只是做我的一名小妾。」


  「可是……我又怎能讓她做出那樣的犧牲,我不配!」


  「夏天終於到了,我欺騙她說,等我,等我為村民救治疫病之後,就帶著妻兒回到越女山裡與她長相廝守。」


  「她相信了,作為一名族長,她甚至不在乎我的妻兒,她甚至打算徹底顛覆越女族的傳統。我想,她一定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和痛苦。」


  「然而,我並沒有回來,這一走,就是十八年……」


  娰蘇明的故事講完了,他搶過陳音手中的水袋,又咕嘟咕嘟的大喝了幾口,然後笑著說道:「該你了。」


  陳音將水袋拿了回來,一口氣喝光了剩下的酒,然後仰望著漆黑的夜空,說道:「如果傻子沒有變傻,如果他能健康的離開越女山,如果他能主持楚國的弩兵建制,如果他能迎娶愛人,或許,我的人生就會大不相同。」


  娰蘇明笑道:「傻子跟你有什麼關係。」


  「呵呵。」陳音苦笑,「或許是有的。」


  「我本是楚國人,天性沉鬱,甚至有些木訥,我沒什麼想法,只喜歡射箭,每天所想的、所做的就只有射箭,或許是因為心念專註,我的弓弩射術在當時的楚國可謂一絕,而且從未遇過敵手。」


  「十六年前,因為精通射術,楚王命我為弩兵總領,負責三萬弩兵的建制。說起來,如果傻子沒變傻,或許就輪不到我了吧。」


  「我有一個弟弟,他跟我性子正好相反,他性如烈火,胸懷天下,一心想要成就一番大事業,而且,他最喜好刺客之事,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像那些刺客一樣,做出驚天動地的壯舉,從此名垂青史。」


  「弟弟自幼上山,跟著老師學藝,學成之後,他去了吳國,而且陰差陽錯結識了當時還是公子的夫差。」


  「夫差將我弟弟收為上賓,每日盛情款待,但天真的弟弟哪裡知道,夫差所謂的賞識其實只是想讓他獻出自己的生命而已。」


  「呵呵,俗話說,上樑不正下樑歪,夫差收買人心的做法,和他爹簡直一模一樣。當年夫差他爹——闔閭,為了爭奪王位,意欲刺殺其堂兄——吳王僚。闔閭經伍子胥推薦,結識了一位名叫專諸的勇士,並將專諸視為上賓,那勇士感恩,決心為了闔閭赴死。」


  「聽說吳王僚喜好吃魚,專諸便終日在太湖邊學習燒魚之術,最後,專諸將魚腸劍藏於魚肚之中,借獻魚之由,刺殺了吳王僚,而專諸也被亂刀斬為肉泥。」


  「哼,自古帝王將相,最擅長的就是這類玩弄人心的把戲,只是我那個傻弟弟,竟然也甘心赴死。」


  「最後,我弟弟學著專諸的樣子,準備刺殺當時的太子,可是,事情敗露了,太子並沒有出現,我弟弟卻被人逮了個正著。」


  「我弟弟被人嚴刑拷打,折磨的不成人形,卻始終沒有招出夫差,而夫差也始終沒有施救,只是任由我弟弟死在獄中。」


  「弟弟死後,我打算找夫差報仇,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打探到了夫差的行程。」


  「我在姑蘇城郊蹲守了三天三夜,終於等到了夫差。那次夫差應該是陪同闔閭出巡,闔閭的王輦位於隊伍中部,而夫差戴著頭盔,騎著高頭大馬,始終走在王輦一側。我只有一次機會,然而距離比較遠,我只能瞄準他的心臟,好在他正好將心口暴露在外。我靜靜拉開弓,將箭頭對準了夫差。」


  「當我撒開弓弦的那一瞬間,我的心情並沒有因為大仇得報而變得輕鬆,相反,我的情緒更加凝重了,我甚至懷疑這樣尋仇究竟有沒有意義,即便我殺了夫差,一樣會有玩弄人心的王侯,一樣會有坦然赴死的刺客。」


  「看著夫差中箭落馬,我收起弓箭,離開了吳國。」


  「我對自己的射術非常有信心,那一箭必然射中了夫差的心臟,但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夫差為何沒有死。」


  「闔閭以為是夫差幫他擋住了那一箭,他愛子心切,要求立即對那一場行刺展開調查,很快,吳國人將我鎖定為兇手,向楚王提出了抓捕我的要求,當時吳國剛剛戰勝楚國,楚王只得妥協,並下令捉拿我。」


  「就在我無處可逃之時,兩個年輕人將我救了出來,並帶我躲進了越女山,後來他們告訴我,我弟弟正是他倆的同門師兄。」


  「來到越女山,我遇到了紛洛,紛洛要求我與她結婚,開始我並不同意,倒不是因為我不喜歡紛洛,而是因為那時的我心思紊亂,仍想著外面的是非,仍不願放棄報仇的念頭。」


  「於是我要求進行神武試煉,其中一個年輕人出賽了第一場格鬥比武,結果他失敗了。」


  「第二場是射術,這場比賽我胸有成竹,與我比試的越女族武士雖然射術高明,但比起我來,還是要差了一點。」


  「最後一箭,只要我能射中,就可以進行第三場比試,據說,還從來沒有人見過第三場。」


  「可是,當我拉開弓瞄準了目標之後,我瞟了一眼站在祭壇一旁的紛洛,她就像一隻神凰,那麼美麗,那麼令人心動。」


  「或許是因為我心猿意馬,亂了準頭;或許是因為我故意認輸,給自己找一個放棄報仇的理由,總之,那一箭我射偏了。」


  「我和紛洛成了婚,一年後,我們生下了見月,而我,也再沒有離開過越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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