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不解
初冬的夜,朔風料峭,呼呼吹著禿枝搖擺不定。除了幾株長青古松,所到之處無不滲透著凄涼。
秀子握著我的手緊了緊,深蹙著柳眉似在為什麼而沉吟不定。我沉默將一切看在眼裡,並不打算開口。隨她一道去了東側的萬春亭。這個地方位置偏高,若是有人經過也能一目了然看清一切。
我知她心中寓意,附在漢白玉浮雕欄杆上靜等她的下文。萬春亭內,穹窿形宮頂上懸挂著數只象徵吉祥的八角宮燈在風的吹襲下搖曳生姿,打在秀子的臉上,時而濃光時而清冷般的交錯替換。我抓住了她眉間掠過的一絲愧意。看著她,終於還是忍不住開門見山的問:「你我姐妹一場,有什麼事儘管直言吧。」
秀子猝然跪在我的腳下,聲音哀慟哽咽不止:「媛姐姐,對不起……」
我怔怔的,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漸漸的,睜大漆眸,我能感覺出它在暗夜裡透放著一股凜冽的寒光。對不起,就意味著一段友誼將要面臨破裂的危險。
她囁嚅出聲:「你的鞋……是我趁你不備時做的手腳.……媛姐姐,我也是迫於無奈.……」「是老佛爺叫你做的?」我語氣平靜,心卻五味雜陳。我相信素雅會做這種事,包括那些看我笑話的宮女們,我也同樣相信。
唯獨秀子,我無法把她歸納在那群算計人的宮女身上,在我昏睡數天醒來時,看見的第一張面孔就是她,在這宮裡她處處照應著我,她行事穩重,總是勸我在宮裡做事要謹慎小心。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姐妹。
風乍起,秀子瑟瑟搐抖著身子,泫泣:「還好你沒什麼差池,不然我會內疚死的……媛姐姐.……」她還是那麼嬌憨溫婉,或許我並沒有看錯她,我們都是同病相憐同樣任那個高高在上嗜權如命的女人隨意擺布。納罕一陣彎腰將她扶起,語氣一如往常的親切:「你不但沒有對不起我還把這些實情托盤而出,我該謝謝你才是。」
「那個素雅總是愛爭強好勝就見不得別人比她好。你別放在心上就是,這宮裡不比外頭,說話行事別太張揚。若不是我早起上御花園為老佛爺採集銀霜,她也不會有機可趁。媛姐姐,你不會怪我吧?」她說完,咬咬唇:「都說在萬歲爺跟前當差最輕鬆,怎麼樣你還適應吧?」
我愕然,早上的疑惑頓時煙消雲散。素雅對我居心不良恐怕秀子早看在眼裡,她借故早起當差恰當避免了我的抱怨。每日清晨,我若賴床不起一直是她催我起來。
想起早上焦急萬分與她迎面而撞,她既然能將那副詫異的神情偽裝的近乎逼真,心中莫名的膈應。只是秀子為何要向我道出實情,她理當瞞著我然後再裝成一無所知的表情繼續套我的話。難道僅僅是因為她良心不安覺得愧對於我?
「不會,有人想害你就算避得了一時也避不了以後暗箭中傷。」我停頓一下:「還算適應,和儲秀宮差不多。反正我是負責奉茶極少去殿內侍寢。」
秀子意外愣一下,水汽氤氳的眸被風吹乾。摟著我:「你不怪我就好,我可是頂著殺頭之罪來告知與你。雖然我對老佛爺這樣做的意圖不是太清楚,不過你以後再養心殿那邊千萬要小心!以防不測。」
慈禧想用一隻脫落的花盆底來試探載湉的反應,一面使計叫載湉對我起憐惜之情,在一面對我旁敲側擊實施狠辣的方式逼我效忠。她的目的是想叫我贏取載湉的信任,等載湉沒了顧忌防備之心就可以輕車熟路主宰他的思想。還有一個可能,拿此事做文章在給我扣個欲加之罪!陣陣寒意掠過我心頭。
秀子清不清楚我不知道,不過,我敢肯定,此時的慈禧一定在儲秀宮等著秀子過去回話。也難怪秀子從一進門就觀察我腳下新賞賜的花盆底。看著那浩瀚的茫茫夜空,身心俱涼。和她幽幽下了萬春亭。
「我們是姐妹,有什麼困難就應該互相幫襯。若以後我在宮中舉步艱難你會扶我一把嗎?」
「哎,媛姐姐,為何我的命運會是這麼不濟……」
卻不知為什麼,秀子今天的話比往日要多,我自顧想著心事無暇去理會,只點頭『嗯啊』的附和著。
「今兒當值時,沒出岔子吧?」秀子似是無意的詢問令我為之一動。
「唉……一言難盡啊!」我語氣頗顯無奈,做出一副難以啟齒的表情。秀子明顯是想套話,見我不願作答失落哦了一聲。至此,一路在沒有任何言語。
回到舍房,秀子以上夜值守為由,去了儲秀宮。我更加不安起來,躺在炕上輾轉反側。等到房屋的聲音漸漸沒了聲息,我小心翼翼爬起穿上繡花鞋躡手躡腳。到了門前我不放心,遂又轉去將那雙新式的花盆底裝在包裹內,提著它才安心走了出去。
我擔心被慈禧抓住把柄,想去燕喜堂將那雙脫跟的宮鞋換過來。最終,載湉的這份賞賜卻成了燙手山芋。如果被他發現他該作何感想啊。
我悄然從養心門溜進了後院的體順堂,繞過西配殿輕鬆松進了燕喜堂的西圍房。拿到鞋子我迅速將它裹好,在將那雙御賜的精美花盆底藏匿於紫檀櫃內,反正這兒住過先帝的妃嬪,遺漏這雙鞋子似乎也能說的過去。
打道回府的時候養心門外隱隱立著一個黑影。我頓時起了防範意識。腳步連連後退,卻一不小心撞在了院落中的銅缸上。銅缸發出一聲脆響。
「誰?誰在那裡?」是翁同和的聲音!
我驚措不已連忙捂住嘴健步如飛般的跑向體順堂。這要被他發現又該給載湉打暗示,想方設法的將我攆出養心殿,搞不好還會定罪。前有狼後有虎,這日子過的真是悲催之極。腳步聲越來越近,耳朵里一片嗡鳴,縮在那院前的水晶石后大氣不敢出。
「喵……」我捏著鼻子學貓叫。
翁同和這才沒走過來,頓了片刻轉身又站在原先那個位置。
這真是個老頑固,進都進來了乾脆直接去面聖得了,還在那站著不動。急得我抓耳撈腮。
悄悄站起我掂著腳尖靠著廊沿一點點移到了後殿的紫檀槅扇旁。
寂靜的東暖閣,罩著一層濃郁的暖光。他身襲石青綢暗團鶴的常服褂,仰著頭看著那道黃紗簾,若有所思。頃刻間,那柔和的視線變成了一把利刃,就像一把隨時都能劃破這道簾的利刃。雖離的有些遠我還是清晰的捕捉到了。
這道帘子是慈禧幕後聽政的產物。
或許載湉是敬佩她的。多少年前,她正襟危坐於後,用她一串串的妙語連珠和聰慧過人的頭腦叫大臣們為之嘆服。她的聲音婉轉動聽卻不乏凌厲果敢。他時刻忘不了她的教誨,立志要做一個憂國憂民的好皇帝.……然而她有心教誨卻無意叫他施展。
載湉負手嘆息,堅毅的輪廓出現了頹然。
「萬歲爺,翁大人在外頭候著,說是有事稟告萬歲爺。」只見小春子打了個千走了進來,壓低著聲音。他輕哦一聲,斂住落寞去了西次間。我暗自吁了一口氣,準備等翁同和進來后在溜出去。
「是不是醇親王.……」正要離開時,卻聽見載湉憂忡的詢問。
又聽翁同和否定:「皇上不必掛慮,王爺並無大礙。臣此來是為內宮之事。」
他什麼意思?難道發現我了?我邁出一條腿又縮了回來。正看見小春子端去一杯茶進了西次間。
「怎不見媛琪過來啊?」
「萬歲爺不是允了媛姑娘提前休息嗎?」
「嗯,朕知道了,退下吧。」只聽他和藹揮遣小春子,語氣訕訕。我心臟沒由來的跳漏了半拍。
「皇上可曉得那媛琪的來歷?」
自己什麼來歷還真不太清楚,只知道這個身體的主人和我同名,父親是正黃旗從三品的護軍參領,叫什麼蘇布克.赫爾多,估計也沒什麼名氣,就想把她女兒送出宮中盼望能得到太后皇帝的青睞。
「朕自然知道,她是正黃旗護軍參領赫爾多的女兒,兩年前選秀入宮。之前在儲秀宮侍奉過皇爸爸,朕知道你想說什麼,無非就是勸朕將她調離養心殿。」載湉的聲音乾脆而清冷,我感激的險些沒掉眼淚。
「臣去查了一下,她並非赫爾多的女兒,而是府上的一個下人!因蘇布克.媛琪體弱多病,又怕皇上降罪於是就找一個貌美的小丫鬟冒名頂替。臣還查出一件事情.……」翁同和壓低聲音,咕嚕嚕說了一番。只聽載湉有些難以置信:「不會的……朕不相信!」
「此事雖不是千真萬確卻已十之八九,臣一片赤膽忠心豈會欺誑皇上?」載湉沉默。
「這宮女萬萬不能留在養心殿,還請皇上三思.……到時太后在怎麼不滿也只有打掉牙齒往肚裡咽了。因為太后在暗皇上在明.……」餘下的話細如蚊蠅。
我貼在槅扇上險些沒把那格子里的屏紗凸起個窟窿。最終還是失望而歸。
一路上反覆想著翁同和的話,難道我不叫媛琪嗎?這個身體的主人難道真如翁同和所說只是赫爾多府上的一個下人?他說的那件事到底是什麼事?為什麼載湉會有那種強烈的反應?我百思不得其解。回到舍房,將那脫落的宮鞋藏於炕下,無力倒在炕上帶著一肚子的疑問不眠而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