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疑惑
待那小太監打起帘子,君臣二人先後進了殿內。
我謙恭低首輕步進了簾內,小太監放大瞳孔甚是驚訝。或許是看見我覺得意外。我面無波瀾的將描金漆盤上的香茗置於御案上。餘光的一角意識到他的眼神正聚焦在我的臉上,平靜的表情立時有了羞赧之意,不光腦子遲鈍就連那隻手握紫砂壺的胳膊也回不過彎了,陡然聽見下方蓄意的一聲輕咳,忙斂住心神遮掩自己那顆撲撲亂跳的心臟。
「他若早些年請辭朕或許能理解,可偏偏在這節骨眼上。難道.……他就眼看著朕孤軍奮戰嗎?」半晌,載湉呷一口茗茶,打破沉默有些懊惱的將茶盞往案上一頓。立於下方金亭式香薰爐旁的翁同和,雙手交握著沉靜簡短道:「恐是王爺患了舊疾,不便效勞廟堂之事。」他抬起那張刻意板起的深沉面孔,看我一眼蹙蹙眉,不滿之意昭然若揭。我有些忍俊不禁,如果沒有我在場,他一定毫無顧忌的向載湉坦露自己的看法。載湉似乎看出他的顧忌,吹著茶盞里漂浮的葉尖思忖不語。
載湉口中的『他』指的是醇親王奕儇,載湉的生父。奕儇請辭多半是怕引起慈禧的不滿跟猜忌,自打兒子登基皇位,他變的謙恭小心,尤其在西宮慈禧那更是馬首是瞻唯命是從。這麼做倒也不全是為了保全醇王府,估計多半也是為他未及弱冠的兒子。在以後他提議修建頤和園的事情上足以表露無疑。想到這我識趣撤出漆盤準備退出殿外。
「啊……」右腳的花盆底突然像是失去重心般崴了一下。我驚呼,手中的漆盤連同那棗紅色紫砂壺哐當的丟落在地。身體向後傾時卻被一隻有力的手掌接住了。
我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住那質地柔軟的明黃袍。
好險!暗自慶幸一番,在一看這身明黃袍的主人,扶額汗顏!
「怎麼這樣不小心呢?」他語氣輕柔的令人心悸,目光中閃過一絲嗔怪。
「咳咳.……」翁同和的聲音響徹在安靜的養心殿上空,穿透力極強,都驚動了守在殿外的太監。小春子領著那個打簾的小太監匆匆躬身而至,均低著眼瞼默默收拾著一地的狼藉。
我紅著臉掙扎一下,載湉頓覺失態,移開視線撤回了那隻擁箍我身的胳膊。他一鬆手我又搖搖欲墜起來,我窘態百出輕一腳重一腳的挪至屏風旁。
待小春子他們動作麻利清掃乾淨后迅速退出了殿外,翁同和開始發飆了:「胡鬧!如此無視宮規冒犯聖顏簡直犯上不敬!按理應當遣去辛者庫嚴加管教!」他狠狠瞪向我,馬蹄袖憤然一甩以示我這分明就是故意而為。不過我生來臉皮就厚,對他這一通奚落也就沒放在心上,只顧低頭細看那有些異樣的花盆底。輕輕動了動,三寸多高的鞋跟竟然與鞋幫子脫落了!正不解時,卻聽載湉不耐煩道:「無非就是失手丟了一個漆盤,大不了把她調去外殿做苦力。這些朕自有主張,翁師傅就不必虛張聲勢了,請跪安吧。」
翁同和嘆氣搖頭,屈膝跪地叩拜一番怏怏出了養心殿。
我不動聲色沖載湉一福身雙腳不平衡的往外挪。這也太邪乎了,以前摔那麼多跟頭鞋跟也沒脫落的跡象啊,而況這次只是崴一下腳。難道是素雅?這絕對是有可能的,就怕她是受人指使。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站住。」身後的一聲命令把我拉回到現實,轉身之際與他相差一步之遙。我慌忙後退,偏那隻脫落的花盆底鞋又不配合,身子後仰的同時被他猛力一拽箍緊了腰身,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融進了他的懷裡。此時,他俊雅出塵的容顏近在眼前,那淡淡的龍涎氣息沁的我一陣沉迷,我凝滯,一動不動任由他抱著。他明眸中的憂鬱漸漸被我這副痴楞樣衝散的無影無蹤,多出一抹溫潤的笑意。我無措,慌亂埋著越發通紅的臉頰,端正姿勢離開了他懷。
「為何見著朕總是如此?」他低啞的聲音打破了這種尷尬的氣氛。
尷尬的氣氛倒是被打破了,而一絲詭異又爬了上來,充斥著整個養心殿。害得我憋悶的險些窒息。
「呃,您是大清國的皇帝,奴才總不能在皇帝面前肆無忌憚吧。正如翁師傅所言,奴才冒犯了聖顏理應當罰。」我故作輕鬆的聳聳肩,挪著那隻花盆底想儘早出去,總不能當皇帝的面做出脫鞋的不雅動作吧。他似乎看出了我腳下的異樣,連忙命令殿外的小春子去內務府領來了一雙精美的彩色料石圖紋的花盆底。我受寵若驚卻又深感不安。他另眼相待於我,必定要招旁人的嫉羨和慈禧的多疑。到那時,我豈不成了眾矢之的?上一次的嚴懲我到現在還心有餘悸,好不容易贏得了慈禧的信任總不能被這件事弄的前功盡棄吧。越想越慎的慌。
載湉放下書卷,朝我看來:「你放心,皇爸爸不會知曉。內務府那邊朕都交代了。這點權利朕還是有的。」表面上像是在安慰我,言下之意又好像提醒我他並非是一無是處的傀儡。我一陣心酸,見他神色黯然,我便請了跪安出了養心殿。
舍房內,幾個宮女在那笑語殷殷的聊著瑣事。見我進來,熱鬧的氣氛嘎然冷靜,幾個小丫頭紛紛朝我瞥來,有幸災樂禍也有嗤之以鼻的。反正橫豎都是一副看好戲的姿態。不過我當然是要叫她們失望了,嘴裡哼著曲兒大搖大擺的做在了炕上收拾起了凌亂的被子,早上走的匆忙,被子都忘了疊。她們掩嘴咯咯嘲笑著我。
素雅抱著雙臂走過來,眉眼間帶著挑釁的意味:「媛大姑娘這身衣服可真光鮮亮麗啊?如果我猜的沒錯這應該是宮裡上等的錦緞做成的,瞧瞧瞧瞧,這才當了幾天的差啊,從頭到腳都換了個遍!」
「就是,媛大姑娘,你也教教我們如何討主子歡心,以後有了賞賜我們不會少了你!」
素雅嘴角一抽,昂著頭刻薄道:「容兒,你可千萬別學她!邪路子永遠都登不上大雅之堂,仔細被老佛爺發覺你就死定了!」
我聞言,怒火中燒。騰的站起身將素雅推到了一米多遠:「我哪有你邪路子多?為了能去養心殿當差,居然給我下絆,要知道你是這樣恩將仇報的小人,我就不在小春子面前替你求情,直接攆你去教習司挨罰!」我將花盆底脫落的由頭一下轉到了素雅身上。
素雅蹌踉幾步,臉青一陣白一陣,擼起袖子叉腰跟我理論:「你別上嘴皮和下嘴皮一碰就自成一理!說我給你使絆得先要講證據!」
本想拿那隻花盆底說事,可苦於沒有證據只得另闢捷徑。心頭一動,轉身掀開被子將小順子送給我的紫檀香拿了出來:「那這又是什麼?我昨夜看你鬼鬼祟祟在我炕上藏了這個,我去問過小瑞子,這表面上跟紫檀香無異實則裡面調製了一種迷迭散。你說說,這與我早上晚起到底有沒有關係?」舍房裡一片嘩然,宮女們竊竊私語不時朝素雅望去。
「什麼迷迭散,我那是……」素雅想說她那是安神香,她臉色紅白交替,低著頭心虛了起來。瞧這表情一定對我做過這樣不齒的事情。沒想到歪打正著正中下懷。不由暗自竊喜。宮女們見我得逞,無精打採的回到各自的炕上坐起了女工。
「做了虧心事還這麼張牙舞爪的,都跟你說了,我人證物證俱全,你再這麼蹬鼻子上臉我可真不會手下留情了,到時別怪我沒提醒你啊?」我將那紫檀香迅速放進了黑邊的紅漆盒內,果真發現那盒子上有一小撮散落的香塵末。
素雅咬了咬唇,發狠瞪了我一眼,頭翹尾巴撅的出了舍房。
秀子迎面,看了看面色刷白的素雅,便走過來和我並肩而坐。
我附在炕上清理著被子里的香塵,不經意露出了那雙精緻的花盆底。秀子若有似無的瞟了一眼,抿嘴輕笑小聲湊到我耳邊:「我都聽說了,萬歲爺賞了你兩身錦衣和一雙上好的宮鞋,媛姐姐,好好當值總會有出頭的那一天。」
我詫異看著她,心下疑惑,她又是怎麼知道的?只聽她垂著眸,耷拉著腦袋嘆一口氣:「至於我,還不知道要熬到何時才是個頭。」她淺淺一笑,嶄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哀。
我一陣憐憫,撫著她微微凌亂的髮絲輕聲安慰:「我倒羨慕你,不用夾在兩邊做事,等到了年齡,我們一起去求老佛爺放我們出宮。」秀子誠懇點著頭,吸吸鼻子將憂愁拋卻腦後:「我們去御花園走走吧,現在天冷,老佛爺和皇上都在各宮歇下了應該不會發現我們的。」我點點頭,和她手牽手去了御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