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

  陳寧當時就嚇傻了,那一秒,他竟不是去扶她起來,也沒有想到將她送進醫院,居然背著書包轉身就跑。


  當有人說誰誰誰上報紙了,哪個女同學的像片上時尚雜誌了,陳寧總會撇撇嘴說,這算什麽?我八歲的時候,就上過報紙了。


  別人一臉不信加驚訝地問他上哪個版時?

  他一臉好笑道,上尋人啟事版。


  摔斷了錢娟的胳膊,陳寧居然是轉身就跑。說出來可能會遭到別人的鄙視,可是……誰也不會想到,弄斷一個人的胳膊,對於一個懵懂無知的孩子來說,是一件多少可怕的事情,他唯一的反應就是跑。好像犯了彌天大罪似的,他沒有去學校,也沒有回家。


  整整兩天,家裏報了警,去了所有親戚朋友家找他,就是找不到。第三天登了報,第四天就被人找到了,一臉髒兮兮的,像討飯的。


  原來這臭小子“亡命天涯”,餓到不行,就跑到餐館裏瞎晃悠,吃別人吃剩下的。


  回憶這段往事時,陳寧總是說:“那時候,我聽到警車嗚鳴,就以為是來抓我的。我又餓又怕,一個人拎著書包在街上逛蕩,天氣很冷,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裏,隻是不敢回家,我怕老師,我怕爸爸,怕媽媽,更怕錢娟。不知道這怕是打哪兒來的,總之,我就沒目標性的,往前走……,那時候,真想有個人幫幫我啊,躲在別人住戶樓的門棟裏睡在半夜時凍醒,伸手不見五指的可怕,冷得直哆嗦的感覺,真是刻骨銘心。……所以,長大後,我看到乞丐,就會給他買些吃的,看到遇到不幸的人,能幫就去幫。”


  這便是陳寧和小迪初識的原因吧?


  若不是這樣,小迪也不會見著陳寧吧?不然……,你媽要死了關我什麽事?我隻是你網友,誰聽過連麵都沒見過的網友,就開口向人家要錢的?

  露宿門棟,陳寧染上風寒,高燒不退,迷睡不迷,門棟的大媽們圍著這孩子看,其中一位攏過身去,用手探了他的額頭,才發現燙得慌,大家七嘴八舌說要送這孩子去醫院,這個十塊,那個五十的湊了些錢,讓大媽拿著,抱著陳寧去醫院了。


  兵分兩路,另一路,打開陳寧的書包,看到陳寧寫在作業本上的學校,班級,還有老師的姓,及他自己的名字。打114,很快查到學校校辦公室的號碼,通話下來,明確了陳寧的身份,於是,陳寧的老師,還有班幹部,及陳寧家長,一起乘車趕到了陳寧所在的醫院。


  陳寧老媽和陳寧老爸一起來的,兒子走失了三天,他們憔悴得老了十歲,眼圈黑著,眼窩子都窪進去了。見到白色病床上的陳寧,臉又髒頭發又亂,而且,是病態的紅,陳寧老心都揪緊了,一下子沒忍住,撲上去摟住陳寧就大哭起來。


  陳老爸紅著眼眶子,在一邊勸都勸不住,聽到陳寧老媽哭得這樣淒慘,他差點也跟著哭了出來。


  兒子三天沒回,他以為他晚歸的時候,怒氣衝衝地往遊戲機室跑,想逮著他,給他一頓好打。誰知道,遊戲機室找遍了,都沒有找到,他心慌了。


  從最先想爆打兒子一頓,到現在看到兒子揪心揪肝的痛。


  陳寧被媽哭聲驚醒過來,他艱難地掙開眼睛,看著老臉,扁扁嘴,叫了一聲媽,就大哭起來。


  待一切都安頓好的時候,錢娟帶著打石膏的手,來到陳寧麵前,她說:“陳寧,你跑什麽呀?”


  陳寧低下了腦袋,“我也不知道,就是怕得狠。”


  “那你還跑嗎?”


  陳寧搖搖腦袋,說不跑了。打死我都不跑了。


  “那你胳膊還好嗎?”他小心翼翼地問她。


  她皺著眉頭說:“一點都不好,還吊著呢!”


  坐在床上的陳寧低下頭去,訥訥地說了一聲對不起。


  錢娟說:“隻要你上課不開小差,不做小動作,不去遊戲機室,按時交作業,我就不怪你。”


  陳寧一下子抬起頭來,“就這樣就可以了?”


  錢娟點點頭,說:“嗯!”


  陳寧爽快地說:“行,我再也不去遊戲機室了,不做小動作,不開小差了,隻要你不生我的氣,我什麽都聽你的。”


  錢娟就笑了,嗬嗬嗬嗬地,笑得打不住了。


  陳寧傻乎乎地看著她,“你笑什麽啊?”


  她說:“你看你的臉,哈哈,像個大花貓。”他捋起髒乎乎地袖子,就像臉上抹起,越抹越花,她笑得越發是不能自已。


  那天以後,陳寧變了,變什麽樣,大家都看在了眼裏。


  老師把錢娟安排給陳寧當同桌。


  八歲的陳寧,上課的時候,再也沒講話了,而且,兩手放在桌子上,標準的抱手式,不懂的作業就會去問老師,還有同桌。


  隻是,他記性不好,老是忘記帶東西,所以,錢娟總是在筆盒裏多備兩隻鉛筆。三年級後,就帶墨水,他隨用隨拿。他們之間都沒有三八線的,每次上學前,陳寧都要跑到錢娟家樓下等,然後喊,錢娟,錢娟,上學了。


  街心花園的小石桌,成為他們寫作業的地方。


  陳寧有時候也會抄錢娟的作業,總是雙手合十,拜佛似的說:“借我抄一下,就一題。”


  陳寧在小學畢業考的前幾天,就拿了一本帶著香氣的同學留言冊。


  他已打算好了,第一頁的主人就是錢娟。除了相好的男同學,他根本沒想過給其它女同學簽。偏偏隻給錢娟的話,會讓人一眼看出來,目的太明顯的事情,他怕別人會看出來。


  於是,他拿著留言冊在班上轉了一圈,那留言冊才轉到錢娟的手裏。


  他非常“隨意”的拿到錢娟麵前,就像拿給班上其它女同學一樣,說,唉,留個言吧。


  錢娟的字是公認的秀氣,而這些天是大家瘋傳簽別留言冊的時候,她都簽了二十多本了,陳寧拿給她的時候,他們的目光對著看了超過十秒,而後,錢娟在陳寧的留言冊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生日還有家庭住址。接下來是留言祝福,祝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就……沒了。


  仔細翻看同學留言冊,小學的同學留的都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和心愛的人永遠在一起。


  初中同學留的是祝你考上理想高中,找到夢中的白馬王子或公主祝我們的友誼天長地久。


  高中的同學留的是,祝你考上好的大學找到心愛的另一半,不要忘記和你同窗三年的我。


  大學比較傷感,祝哥們泡到好妞把到好馬子,有份好工作,生個好兒子,知足常樂,開心365天。


  大家都長大了。不敢再說“永遠“了,從友誼天長地久到奢望彼此不要相互忘記,從希望彼此不要忘記到各自過得開心。


  那段記憶裏,是一個小男生還有一個小女生。


  是桔子糖,是手拍畫,還有拉絲糖,還有一毛五分錢一根的大可樂。


  是她的學習委員加二隊杠,是課間,是鉛筆與橡皮,還有田字格的作業本。


  是沙包還有橡皮筋,是女生邊跳邊朗朗上口的:“小溪流水嘩啦啦,我和姐姐采棉花,姐姐采了八斤半,我采了一朵馬蘭花……”及“披著黑大衣,戴著墨眼鏡,急急忙忙……上街去看病。肚子痛嗎?肚子不痛嗎?……三十七度,三十七度一。……你還我的錢,你還我的票,你還我的黑大衣,還有墨眼鏡。”


  是臨近畢業時,平均身高在一米二到一米四間的小蘿卜。


  是二年級三年級由學校組織看電影時,手牽著手一起走的小男生與小女生。


  是紅領巾的時代,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為祖國四個現代化奮鬥”的年代,是寫作文時,開頭必有“今天天氣很好,晴空萬裏無一朵白雲。”是結尾時,必有“我今天真高興啊!”及“我一定要好好學習!”的年代。


  像一張緩緩褪色的像片,夾在書頁裏,匆匆翻過。


  他們的畢業照,每個人都笑得如花兒綻放。


  初中開學,陳寧一看到錢娟,就興奮了,“錢娟,這裏這裏!”他揮著手招呼她過來。


  而她竟充耳不聞,和前幾排的一位女生坐在了一起。


  他第一次感到了失落。


  上課的時候,他撕了紙給她傳字條,問她,你怎麽不理我了?


  她說:“別走得太近,別人會說嫌話的。”


  他為此失落了好久。


  初中,開始騎自行車了,一般都是女生們一群一群地騎著向前走,男生的自生車跟在後麵。


  陳寧的小坐騎是輕型的變速車,那個年代很拉風。他應該可以超過去的,卻一直在後麵吊著。


  等她從車隊裏離開的時候,他猛踩幾下,超到她的前麵,在她的麵前,以S型的形態扭來扭去。


  她的籠頭立馬不穩了,左右搖晃起來了,她幾次差一點撞到他的車。她急得大喊,你到底想幹什麽啊?


  他扭過腦袋,大笑,小妞小妞跟我走,我的錢財大大的有,抽大煙,喝洋酒,保你找個男朋友。


  “砰”然一響,他撞上了前麵的水泥杆子。


  他整個人摔到了地上,她揚眉吐氣地說:“該死你,誰讓你說話的?”


  她騎著車子走過了,而馬上又刹了車,停下來,轉身看他。


  “陳寧你沒事吧?”


  隻見他捂著腦袋,一直不吭聲。


  她立了站架,停好了車子,去扶他起來。


  他捂著腦袋直哼哼。然後放手大笑,我嚇你的。


  她氣壞了,推開他,轉身就走。不再理他。


  那幾天,他消沉極了。


  那天,她感冒了,第二天,課桌肚子裏就有了一些感冒藥。她奇怪極了,下意識地看向他的位置。


  他似乎一直期待著什麽,也在等待著什麽,等她一回頭來,兩人的眼睛對上了,她竟咬咬唇,什麽話都沒有說,紅著臉坐下了。


  身後的女生拍拍她的肩,遞過來一張折好的紙條,對她說,陳寧給你的。


  錢娟收下了,心跳得不能自已,將小紙條揣在荷包裏,出去上廁所時,跑到角落裏打開了。


  上麵寫著,別生我的氣了,我隻是不想你忽視我,你不理,我很難受。你會原諒我的吧?你會的吧?若是你會的話,放學的時候,晚點走。我們一起回去。”


  那一天,對陳寧來說,是折磨,他時時盼著下課,又害怕下課,怕下課了,她走了,他就真的“下課”了。


  下課鈴終於響起,他從激動從心髒狂跳到失望。他眼睜睜地看著她起身,背著書包向外走去。


  他覺得……身體裏的血都涼了。


  不知道怎樣走到車庫的,隻知道腳步很沉,很重,他反手扛著書包,開了車鎖,騎上就走,走到每天必經的路口,她一下子冒了出來,站在電線杆下。


  他緊急刹了車,她紅著臉說,以後……我就在這裏等你吧。學校門口……老師見到了,不好!


  那一刹那,他興奮極了。


  關於初中的回憶,是小字條,是英語,是數學,是物理,是化學,是語文,是政治。是沒完沒了的習題。


  是一大早,他在路過等他,停下車後,兩個人去吃早點,並排坐的時候,吃米粉時,吃得呼呼做響。


  是沒有人看到的時候,他忍不住去牽她的手,她臉紅著低下頭去,嘴角是羞澀的笑。


  是運動會,他參加完項目時,她在場邊幫他拿外套,及送水。


  是他踢完足球,兩個人坐在綠油油的場上,談著自己的興趣與愛好,還有電視劇及歌星偶像。


  他風趣,搞笑,總是把她惹得捧腹大笑。她笑的時候,總是掩了嘴,說,討厭。


  第一次親她的時候,正是他與她並排坐著,她笑得眯上眼的時候,他看著她笑得開心,他卻莫名的沒有了笑意,隻覺得她笑得很好看,於是攏過去,叭嘰一下,親了她的臉。


  她觸電似的捂住了臉,眼睛瞪大,不信地看著他,眼底有眼淚漫出來。


  他嚇壞了,又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一聲不吭,紅著臉低下頭去,小聲說,沒關係。


  那時流行撲克牌算命,讓同學幫著她算的時候,同學說,2表示工作,3表示靠山,4表示會發小財,5表示有小錢,6表示有小災,7表示文筆好,8表示運好,9表示有大災,10是有大錢,J是勾心鬥角,Q是有女人緣,K是男人運好。


  洗牌的時候,先洗牌,你有幾歲,就洗幾下,再把牌交給幫你算命的,牌就被人從從左到右擺五張牌……(順序如下)


  1 2 3 4 5

  11 15

  12 19 16

  13 17

  14 6 7 8 9 10 18

  (1到5,從你洗牌的年紀算起,比方說,十三歲,那麽,1是13,2是14……5是17)


  (6到10,算你三十歲到三十五歲的事情。)

  (11到14,一張牌代表一位男性朋友。)

  (15到18,一張牌代表一位女性朋友。)

  (第19張,算你總體命運)


  大家在課間,就喜歡圍在一起算這些。錢娟的,從1翻到4,居然全是老K。


  還沒算完,大家就說,好準好準,實在太準了,因為陳寧一直在她身邊,就算關係沒挑明,也被默認成她的男朋友。


  隻可惜,才翻了上麵一排牌,就上課了,幫著算命的同學一把將牌抹了下去,成了一把沒算完的命盤。


  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算的時候,他也是身邊,連翻幾張K的時候,他們兩個對視一眼,他笑得老賊老賊的,她笑得,咬住了唇,低下了腦袋。


  高中,他們分校。


  相見的時間少。那時是單休,即一個星期隻休息星期天。


  一個星期見一次,還是匆匆忙忙,因為補課補課,補得人要瘋了。


  他們隻有打著電話,說著不著邊的話,偷偷地說,拿著分機在被子裏說。


  老是問,你想我了嗎?

  你班上的男生都帥嗎?

  有人追你嗎?

  你可是有主的,可千萬別淪陷了。


  大學……


  不在同一座城市。


  他考進了名校,而她考得一般般,進的是二流大學。


  他總是給她寫信,然後給她寄錢,她就拿著錢買火車票,去看他。


  他便拜托班上的女生,讓她留宿。


  大二那年,他們兩個開房,將初夜付給了彼此……


  墊在她身下的絲巾,上麵染的處子之血。


  她說:“陳寧,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對吧?”


  他點頭,“對的!”


  她說:“永遠不分開的,對吧?”


  陳寧點頭,說對的。


  她說,我會給你生孩子的,對吧?


  他點了頭說,嗯,生孩子,生很多孩子……


  那些記憶,由錢娟越走越遠的步伐,讓他痛到心底。


  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啊!

  他至今都不知道,為什麽……她會嫁給別人!

  可這個答案,他很快就知道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