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29
薛承虓不喜歡入夏。
殘春的矯揉造作與初夏的熾烈浮躁,明明明艷不可方物,卻鮮妍到靡麗,靡麗到發黑。
好像他記憶里一切不夠美好的事情都是發生在這個春日悄無聲息退場,夏日逐漸張牙舞爪的季節。
時疫,戰亂,風平浪靜,悵然若失,復不再見。
忽然從睡夢中驚醒,冷汗沁濕了中衣,他抬頭看了看窗紗外的天;
入夏了,天也亮得早了許多。
他一個人默默在床沿坐著,想了會兒心事。
亂七八糟的。
從朝堂的雲譎波詭到後宮的一團亂麻再到府里的雞毛蒜皮,想著想著他忽然就笑了出來。
底下人聞見動靜,端了金盆,取了衣裳進來,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一個個腰彎得像個大蝦,誠惶誠恐,恨不得匍匐前進,好像面前當真坐著九隻大老虎似的。
他教出來的下人,話都少;
不比顧雙巧,院子里的人各個都能舌燦蓮花,舌戰群儒。
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兒,畢竟她平日里對著的也就這麼個小院子。
他忽然止了笑,粗粗抖開了衣裳。
面前的小孩進府伺候時間不長,不知道這位煞神又犯了哪門子太歲,一大早起來便陰晴不定,當即面如土色,體弱篩糠。
「侯爺,今兒個是……」
管事的見他起的那麼早,心裡有些發怵,一面誠惶誠恐地退避三舍,一面面上還要笑出花來。
薛承虓掃了他一眼,覺得這人有些聒噪,簡明扼要道:
「休沐。」
「那您是要備車去……」
管事的勉強笑道,估摸著平日里他也不常在府里待著,便小小地揣度了下他的心思。
果然,薛承虓皺起了眉頭。
他還很年輕。
不到而立之年,眉目稠艷,該是五花馬,千金酒,過斜橋,招紅袖的風流年紀;
偏偏深沉又陰鬱,一個眼神便是千思萬緒,叫人無跡可尋,難覓萍蹤,蒼白冶麗得像是水裡伺機而發的水鬼。
可以和「白老怪」抗衡的「薛小鬼」。
一刀可平天下的薛小侯。
管事的心下立覺不妙,忙丟出救命稻草:
「夫人昨日說想吃糖蒸酥酪,現下將將做好,您可要嘗嘗?」
薛承虓神色微松:
「給我便是,那兒不用你們伺候著了。」
管事連連答應著,正欲退出房門,卻又被薛承虓叫住。
「等等。」
薛承虓自詡對家裡下人還算溫和,但規矩到底是得立好的。
他略瞥了管事一眼,淡淡補了句:
「若有下次,也不必在前邊伺候了。」
也不看那管事的如何心驚肉跳,便自顧自一個人撫弄起刀架上那柄沉沉而斑駁的古刀。
房間復又歸於靜寂。
薛承虓拿起刀,重量有些熟悉而陌生。
輕輕挑了挑刀尖。
是有些遲鈍的觸覺。
他輕輕嘆了口氣,復又把刀擱置在架上,重新帶起了平日里常戴的扳指。
玉溫潤微涼的觸覺溫吞吞的,很熟悉,也很細膩。
可他不知為何有種似是而非、恍如隔世的感覺。
拿起將將送來的食盒,他忽然覺得這股子空蕩蕩的感覺登時安定了許多。
30
薛承虓的院里的人劫後餘生;
顧雙巧院里的人尚在酣眠。
薛承虓進來的時候,似乎整個小院都在安睡,除了老嬤嬤上了年紀,到了時辰便再難安睡,故在閑掃庭前落花。
「侯爺……」
嬤嬤是宮裡的老人,做事有條不紊,在這個時間見到薛承虓倒也心平氣和。
薛承虓點了點頭:
「昨兒個還好嗎?」
嬤嬤沉吟道:
「還是通宵失寐,驚厥易醒,快二更睡的,三更多一些便也醒了;
上午精神倒是尚可,被櫻桃逗得笑了許久,興緻勃勃點了許多菜式,只是后又昏昏沉沉,氣短乏力,所以臨到飯點就看了看,用了點湯便叫人撤了,說是暑熱難受沒胃口。」
「又沒胃口?「
他略蹙眉:
「李太醫的葯一直吃著?」
「……昨兒個又換了個王太醫,說是都是滋補調養的藥方,王太醫的沒那麼難喝。」
他被氣笑了:
「胡鬧!你們怎麼不告訴我?」
嬤嬤畢恭畢敬道:
「您昨兒個回來便和幾位大人……夫人說了,不准我們去打擾您。」
他面色微微僵了一下,點點頭,略有些心煩意亂:
「嗯我知道了……然後呢?」
「後來下頭人來請示下個月賬目的事兒,便瞧了會兒賬本,過問了些條目,之後大概是乏了,便一直昏昏沉沉,只是老奴聽著不太安穩。」
薛承虓略微冷下了神色,目光逡巡在一片殘紅的小院子里:
「我不是說賬目這些事兒不要叫她費心嗎?」
嬤嬤告罪道:
「是……夫人也只是想為您分憂。」
薛承虓聞言沉默了片刻,稍稍撫摩了下扳指,道:
「我問她了嗎?我好像問的是你們做下人為什麼沒按我的吩咐做吧?」
嬤嬤低著頭,只能看見他一寸一寸地轉動手上冷幽幽的翡翠,像是一條環起的蛇,嘶嘶地吐著信子。
「老奴知錯。」
「底下人來請教未必是真有事兒,無非是些來賣臉熟的東西;
她脾氣好,那些沒眼力見的東西總想著來這兒討乖賣巧,你也把著點兒,別總讓些嘩眾取寵的玩意兒來打擾她,說些不上檯面的玩笑話,白白讓她琢磨。」
「莫犯糊塗。」
最後,薛承虓扔下一句話道,便匆匆邁步進了屋子。
屋裡很昏暗。
薛承虓一直覺得,顧雙巧大概有種特別神奇的天賦。
那麼多年過去了,這宅邸經歷了空宅,經歷了血光,經歷了戰火,殘破得差點什麼都不剩,她居然能摸索摸索,把它復原成與原來差不多的樣子。
好像,
他們一直生活在這裡。
他還記得,自己成婚當天,便是在這屋子裡,這桌子前,被爹娘逼著和彼時尚相看兩厭的顧雙巧打了一晚上馬吊,畫了一臉的烏龜,第二天臉都洗不幹凈。
他摸了摸桌角的銅獸香爐——是很有趣的猙獰惡獸憨憨吐著舌頭的樣子,和他從前擱這兒的鎏金狻猊有些莫名類似,只是平添了些顧雙巧的小心思。
他彎了彎嘴角,放下食盒,搓了搓手直到更暖一些。
他伸了手,講究一個快准狠,對著那團鼓鼓囊囊的被窩拎住顧雙巧的耳朵:
「讓我看看是誰還在裝睡呀?!」
「啊呀,這才什麼時辰啊……」
她小聲說,含了點笑,微微寒涼的手握著他的,從耳朵上摘下來:
「我帶了耳墜,會痛啊!」
話雖是這麼說,但是薛承虓壓根沒真扯她耳朵,只拿溫涼的手貼了貼她的耳垂,嚇她一下。
也不管身上是緙絲的袍子,薛承虓蹲坐在了床前,仰著臉認真打量她——
臉色還是不好,白晃晃的,發青發黑;
應該是上了一點點口脂,略微添了些顏色;
眉眼卻俱是含笑,應是歡喜。
他稍感欣慰,笑道:
「睡覺還戴耳墜啊……」
顧雙巧穿得齊齊整整的,從被窩裡爬出來,笑著輕聲道:
「就不能配合一下嗎?難得我還特地爬回了被窩……」
她眉目清秀,白凈纖細,笑起來格外溫和。
他伸手觸了下她的鼻子,自己不自覺含了點笑:
「行行行,明日繼續來鬧你,保證配合。」
她笑著拂了他的手,力道輕的像是吹去一片羽毛,耍賴道:
「明日我要真睡覺的,沒有你配合的份兒。」
薛承虓故作正經道:
「無妨,那我便抱了鋪蓋來守株待兔就是啦。」
「明天要上朝。」
「告病就是啦。」
顧雙巧笑打了他一下:
「無賴。」
「怎麼不多睡會兒?」
顧雙巧偏了偏頭,整理著頭髮,小聲問。
薛承虓漫不經心道:
「天亮太早,睡不著。」
她略略皺了皺眉頭,柔聲道:
「臨睡前就不要看那些個煩人的東西了,很傷腦筋的,把煩人的事情帶到夢裡去,肯定睡不好。」
薛承虓沒有否認,也不多說,只小心摸摸她的臉:
「那你煩什麼哪?怎麼也睡不好?」
顧雙巧只笑:
「我有什麼好煩的啊,應該是看了太多好東西,激動得睡不著呀。」
好東西看多了會心口痛?會背痛?會頭痛?會食不下咽、氣虛體寒?
他在心裡默默地念叨著。
她從前便是個文文弱弱的小家碧玉,現在金玉滿堂什麼都有了,卻還是與富態不沾邊——臉瘦的尖尖的,臉色也不好看,被風裹挾的蝴蝶翅膀似的,透明又叫人憐惜。
薛承虓戳了戳她的臉,試圖試探出有沒有多出二兩肉:
「怎麼忽然換大夫了?李太醫是……」
她掖了掖被子,向里團了團,給薛承虓騰出點地兒來:
「是太醫院最拿得出手的!這話一個個的都說了好幾十遍,可是他開的葯苦啊。」
「你怎麼總是胡鬧?」
唯獨在這件事上薛承虓很少遷就她。
他身上沾染了清晨的寒氣,涼颼颼的,他也不好多靠近她,仔細過了涼意給她,平白又叫她受罪:
「哪有甜絲絲的葯?最有效的葯肯定都是苦的,搓個丸子雖馬馬虎虎,到底是差點火候。」
他不算一個多話的人,但是在勸她吃藥的事情上簡直要比婆婆媽媽更加媽媽婆婆。
「承虓。」
她嘆了一口氣,有些定定地看著他:
「李太醫的葯我吃了三年啦,三年呀。」
不知道為什麼,看見她這樣坦率又無奈的表情,像是已經妥協了什麼似的,他便心裡忽然一縮,沒來由地泄了底氣。
「我想開開心心的,不好嗎?」
她怔怔地望著他的眼,他躲也沒處躲。
「……聽說你要吃糖蒸酥酪?」
他只好慌慌張張地調轉話頭。
顧雙巧笑了:
「你又去敲打下邊人?總嚇他們有意思嗎?」
薛承虓摸了摸鼻子,道:
「我那邊規矩是得立的,不然日後總是這般成何體統?」
說著他拉了顧雙巧到床邊,打開了食盒,看她歡喜地捧起那隻白瓷小碗。
他也忍不住覺得有些胃口大動。
但她聞了聞,便輕輕地放下了:
「……聞到了,卻又覺得,好像就是那樣?」
她有點忐忑又惆悵地擱下了碗。
「不吃了嗎?」
他輕聲問。
她點點頭,倒了杯水——夜難安寢,茶也是許久前便喝不得了。
「大概是……想吃的東西都差不多吃過了,吃好了。」
她這樣笑著說,卻讓他有點心慌:
「前兒個我去的那家酒樓,他家做的粥倒是不錯,很是鮮美,不然我叫人把廚子請回來?」
「好麻煩啊……萬一叫那群七嘴八舌的言官見了,你又要被參一本。」
她搖搖頭,提不起什麼興緻。
「你管他們作甚,他們成天煩些雞毛蒜皮,誰有功夫與他們較真?我這就吩咐下去……」
說著他便要出去命人去傳話。
「承虓?」
顧雙巧叫他。
他動作快,手腳長,一旦做了決定幾乎沒人能奈何得了他。
「承虓,承虓。」
她略略向前掙扎了一下從床邊撲出來,猛地伸手拉住了薛承虓的衣襟,他回首看她;
她微微喘了口氣,好像這樣就已經有些疲倦;
但她依然平緩而確切地說:
「我不想喝粥,還是家裡的雲吞就好。」
「……便依你,這麼急做什麼。」
他眉目微斂,低下了頭,蹲下了身子。
府里的雲吞吃的是個精細活兒。
兩片皮子一捏,便像塊雲絮,晃晃悠悠地飄起來。
抱著雲吞,掌心一點一點地暖了起來。
她忽然起了身,捧著雲吞,到了院子。
今兒個興許是沒有太陽,泛灰泛白。
庭前的落花掃不盡,一簇一簇抖落,來不及,觸不到,已是花落。
她站著發了會兒呆,似乎覺得有些累,便扶著立柱慢慢彎下腰,坐在了石階上,仰著臉看屋檐上那方十分規正的天。
薛承虓扯了片衣裳便三兩步竄了出去:
「你不怕受涼?」
她搖了搖頭,捧著雲吞,一共也沒幾個,一個個都在溫熱的湯里飄著。
薛承虓也跟著她坐在了台階上,陪她看天,看混混沌沌的天,從這裡飛到那裡再也不得見的飛鳥。
兩個人的小院子,寥寥殘春蹤跡,
「……前兒有人來和我說,南邊有處莊子。」
他側首看了看她微微偏過來正認真聆聽的側臉,道:
「記得好久以前你有和我說過喜歡這樣的莊子來著?或許等……等我……」
手指摩挲著小碗的邊緣,他有些猶豫:
「等到冬天,你那個手帕交回來,盡可以陪你去莊子上住上一住?」
顧雙巧微微地笑了,聲音有些泄力:
「阿秀最小的孩子才幾個月呀,哪裡離得開她?
再講,她啟程那會兒正是塞外忙活的時候,一堆亂賬,能脫身回來的時候都得春天了。」
薛承虓道:
「春天也好,那莊子的梨花聽講開得甚好,所以才得了個『春雪園』的稱號……」
「承虓。」
她忽然柔聲打斷道:
「春天還有很久很久,冬天會很長很長。」
她定定地看著天,有些失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輕輕擱下了雲吞,抱住了自己,微微地闔上眼。。
他也忽覺再無話可說,只能抱著那溫度正一點一點散去的雲吞,心事萬重。
「那些賊寇的事兒,我現在倒是有點興趣了。」
下午他忽發了帖給前幾日拒之千里的中間人,倒也不顯得多麼熱切,只是一雙眼冷峻得駭人:
「但是,我總得知道他們的誠意能到什麼份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