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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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晏說,那小孩是觀止樓的小樓主。
「那麼小的孩子?」
我有點訝異。
靈殊子在一旁笑而不答。
朱琅倒沒什麼避諱的,只平常道:
「也是沒辦法的事,他爹他哥都不在了。」
「那他很厲害?」
我想到他拿著柄有沉又長的劍的樣子,活像撐桿的土豆,臉上就有點綳不住。
「十幾歲的孩子,厲害能厲害到哪裡去。」
朱琅淡淡道,臉上綳著,口吻卻隨隨便便。
她略微凝了神,倚坐在一個破蒲團上,玉臂隨意搭在膝上,拇指輕輕觸碰著其餘猩紅卷翹的指甲,有著非常非常細微的聲響,卻很讓人神經緊繃。
莫名其妙被波及同樣十幾歲的衛晏默默望了她一眼,又繼續充自己的木頭人,靠著門框發獃。
靈殊子笑道:
「也是個不錯的孩子。」
朱琅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略略抿緊了嘴。
「我說,老……前輩,」
朱琅道:
「我們把靈蟾找到之前,你不會坐視不管吧?」
靈殊子道:
「這是自然……只是老頭子我保得住你們一時,倒也保不住你們一世,這梁子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屆時我可沒道理趟這渾水。」
朱琅點了點頭,衛晏十分客套地以一聲「多謝」作結。
這倒讓靈殊子有些不爽起來:
「瞧你們一個個死氣沉沉的樣!」
他頗為自得地鄙夷起我們。
而衛晏與朱琅似乎是在實打實地思忖如何是好,一個個裝起木頭人來,充耳不聞。
燥熱隨著上漲的晦暗漸漸散去。
遠處的林梢尚勾著一縷殘紅,飄飄渺渺,拖曳著餘暉沒入酡紅絳紫的雲團中。
沒有往日鴉雀的聒噪,寧靜祥和。
酒足飯飽,一覺睡到晚飯的靈殊子撓著自己的肚子,睡眼惺忪。
這樣安靜,連我都有點昏昏欲睡了。
「陳姑娘,」
朱琅忽然叫我:
「今晚……」
她略微遲疑了一下措辭:
「若是有什麼變故,你便尋個地方好生躲起來,刀劍無眼,姑娘家還是離遠點好。」
我忽然對她的態度一個大轉彎,完全將她之前的混賬行徑拋到九霄雲外去:
「那你們呢?」
衛晏道:
「我們都習武,又有靈殊子前輩相助,不必擔心。」
這話硬邦邦的,不擔心倒有鬼了。
但我思前想後還是乖順道:
「行,只是你別忘了,說好了送我回家的。」
衛晏有點獃氣地點點頭道:
「我記得呢。」
不知為何,忽然覺得時間有些難捱起來,明明歲月靜好,卻又覺得自己彷彿在等待些什麼,冥冥之中彷彿有一個不得不奔赴的約定,一場註定會發生的變故,溫水煮青蛙般,雖無知無覺,到底抓心撓肝。。
靈殊子從小憩中醒來,無意識地胡亂嘟囔著什麼;
他扶著牆,有些搖搖晃晃地起身,哼哼唧唧不知道在唱什麼小曲兒,抓著頭髮撓撓背,有些腳步虛浮地踱出去。
衛晏這個老實孩子見狀,想要跟上去扶他,卻被他胡亂揮了揮手制止。
他向外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笑眯眯的,眼睛卻很清明:
「你們幾個,好生待著。」
朱琅有些沒好氣道:
「曉得了曉得了,兩步路而已,怎麼跑?我們也不傻!」
靈殊子這才滿意地兩手背後閑庭信步出去了。
朱琅靜默了一會兒,忽然回頭問道:
「這死老頭這麼說,是不是后不利,得去個許久?那我們是不是可以趁機跑路?」
衛晏亦沉默了一下道:
「師兄說不能言而無信。」
朱琅聳聳肩,風情萬種,自是無言。
遠處一群烏壓壓的飛鳥忽然拔地而起,呼啦啦地掠過這片林子,一片喧囂聒噪后又歸於寂靜。
衛晏忽然站起來,面色不善;
朱琅略有凝重:
「來了?」
她稍稍站正了些。
明明乍看起來還是懶懶散散,但卻不同於之前一副柔若無骨的模樣,柔媚的五官間,柳眉斜斜飛上雲鬢,眼角細長微挑,頗似一柄吹毛離斷的彎刀,平白添了一股肅殺之意。
衛晏有些遲疑地搖了搖頭。
我尋思著我要不要先行撤退,可剛剛邁出一步,又被朱琅向前一步擋去前路。
她略略偏了偏頭道:
「別出去,尋個角落躲起來。」
我看了看破廟,決定把自己藏在門后,假裝自己是個蘑菇,躲在他倆的陰影里,攥著衣襟不敢出大氣。
衛晏向前逼近了一步,朱琅道:
「兩個人。」
衛晏點點頭:
「一個腳步穩健,一個有些虛浮,遠些似乎……還有些人馬跟著。」
我略略側耳聽了會兒,有點懷疑自己腦袋旁的兩個小玩意兒純屬擺設。
他倆嚴陣以待了一會兒,小破廟門口卻傳來「后不利」的靈殊子的聲音:
「杵在門口做什麼?「
我聽見他的聲音,一下子放鬆了許多,忙把頭探出去,卻被朱琅不輕不重地敲了一記——
「別急!」
她有點恨鐵不成鋼道。
但是我到底手腳過快,已然鑽了出來,看著靈殊子手裡跟拽小雞崽兒似的拽著個「撐竹竿的錦衣土豆」,頗為悠閑地進了廟。
衛晏沉下臉來,略略換了個站姿,雖然只變了點細微的姿勢,卻莫名讓人感受到迎面而來的敵意;
他又從鈍鈍的、獃獃的爛木頭,變成了月光下那把寒氣浸浸的利刃,露著獠牙,眼神幽幽地泛著冷光:
「前輩……」
靈殊子笑道:
「年紀輕輕怎麼這麼大的火氣?」
那小土豆蒼白蒼白的,瞳仁卻是黑黢黢的,幽深幽深不見情緒;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衛晏,看著朱琅,一點一點地看著。
不知道為什麼,總給我一種像是要把他倆吸進自己眼裡的沼澤一般,用一種要將人吞吃入腹的眼神,一寸一寸地刮著人。
我竟不知小小年紀竟然可以有這樣駭人的眼神。
靈殊子推了土豆一把,道:
「封了穴位,使不出幺蛾子,隨便欺負。」
朱琅挑了挑眉毛,試探著稍稍走近了些,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很快縮回衛晏身旁,十分謹慎地點了點頭。
衛晏不可置否,只是和那土豆一樣,周身的冷氣一絲一毫沒有收斂。
土豆扯了扯嘴角,一揚手將「竹竿」丟給衛晏:
「完璧歸趙。」
衛晏抬手握住劍身,也不知是什麼眼力,準確地抽到了裹劍的布條,破布滑落,露出渾厚蒼蒼的劍身——
怎麼說呢,我理解的好劍,該是鋒利的,雪亮的,輕巧清靈;
但是這把劍卻很鈍,笨而沉,灰撲撲的,但是卻有一種「大象無形」的厚重感。
配上衛晏現在的嗖嗖冷意,有一種幾乎具象化的讓人不舒服的壓迫感。
「你的劍,可不好用。」
土豆偏了偏腦袋,尋常小孩身上可以稱得上天真爛漫的動作,在我看來他做來幾乎立即就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
衛晏倒不生氣,只道:
「一般人的確用不了。」
憑我混跡京城后宅的經驗來看,越會咬人的狗是越不叫的。
按理說衛晏與他算得上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他卻如此沉著,簡直像極了後院那些挑挑眉毛就決勝千里的真正的宅邸主人。
看來土豆這人的確心機深重,城府頗多。
有點擔心傻不拉嘰的衛晏吃虧。
「沈應漸可還好?」
土豆笑道,卻有種勢在必得的篤定。
衛晏沉沉地盯著他,沒什麼反應。
朱琅道:
「你有話說話,關沈公子什麼事?」
土豆哂笑一聲並不搭話,自顧自上前,掃了一眼我道:
「哦,原是你——想必這位便是沈公子身邊那位蛛女?」
說著他看向朱琅,眉目平靜,不容置喙。
朱琅彎了彎嘴角與眉梢:
「小朋友,憑這些就想栽贓沈公子,你怕不是嫌觀止樓的名聲太好?不過——」
她目光流轉,有一絲脅迫輕輕地像蛇蜿蜒而上一般爬上來:
「姐姐倒是要問你,又盯上了毒門的什麼寶貝?」
土豆掃了一眼我;
我隨即望天望雲,總而言之假裝神遊太虛。
他笑道:
「我觀止樓還犯不著家家戶戶的私事都要管上一管。」
朱琅本在摩挲自己的指節,聞之一頓。
靈殊子微微俯下身來,對土豆笑道:
「這事兒,老頭子也想知道,小友若不願意告訴他們,盡可以告訴我。」
說著手上微微用力,土豆的華服上便留下一個黑指印,皺巴巴的,連帶著臉也是皺巴巴的。
靈殊子收了力,留土豆後退幾步站穩。
土豆撫摸自己的心口,面上有些難看:
「不知道是哪裡的前輩,竟然這樣脅迫我一個小孩,講出去不怕被人笑嗎?」
靈殊子從懷裡摸出個丸藥——我深切懷疑已經被油脂與汗水浸透得鋥亮……笑眯眯道:
「沒關係,老人家嘛,總歸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對於目無尊長的小孩子自然是得治一治的。」
感覺這老頭子越發不要臉了……
土豆看著那棕黑的丸藥靠近自己,不由得窒息著向後仰頭遠離,道:
「我說!」
靈殊子笑眯眯地把丸藥略舉遠了一些,道:
「好生講講。」
土豆癟了癟嘴:
「京城有貴人要尋天材地寶,毒門拿了他門內靈蟾來討好貴人……」
「靈蟾?」
靈殊子依舊笑眯眯,神色不變。
朱琅卻略略斂去了些自在,目光漸漸膠著。
「……對啊,靈蟾——江湖人聽見了風聲,便都要來搶,畢竟那是靈蟾嘛——經過毒門那麼多年的滋養,若是吃了百毒不侵不說,還能有助調養生息,益壽延年,若是心法合適還能修為精進,一日千里……」
土豆沉默了一下,一本正經道。
靈殊子忽嗤笑道:
「旁門左道,自己不好好習武,便希望借這天材地寶來尋個捷徑,即便有所長進也不成氣候。」
土豆一臉無謂:
「所以我才覺得他們可笑——何況他們現在三腳貓的功夫,真去了毒門布置的天羅地網,還不是自尋死路?」
靈殊子挑了挑眉:
「毒門已經做了完全的準備?」
土豆道:
「實際已經到了很多天了,只是在等京中貴人,故深居簡出罷了——估摸著貴人也就明後天到。」
靈殊子捻捻鬍子,聳聳肩,嚷了聲肚子餓了,便趕著衛晏去給他捉山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