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24
一口氣衝出去,拐到巷子里,向外瞄了瞄,直到再也看不見那家店的招牌,我才扶著牆喘了口氣,感覺剛剛漏光的血液一股腦地竄上頭頂,暈暈乎乎,後知後覺的心跳如擂鼓。
不知道是不是六神無主的緣故,我總覺得不踏實,默默立了半晌,只好慢吞吞地踱著步子街上遊盪起來,胡亂兜著圈子——不敢朝小破廟的方向走,總覺得這樣便能脫身實在是太過容易了些,難免有些惴惴不安。
人來人往的,有些熱氣,頭頂上又有太陽,多多少少有點血液回涌的溫暖的感覺。
對於江湖的事我不太了解,難免就有限的聽聞瞎想起來。
那疤臉男認得蜘蛛是毒門的,若他不是胡謅,那朱琅便與毒門有關係咯?
但是看她坦坦蕩蕩無所顧忌的樣子,倒不太像……
再說那小孩,也不知是哪裡的苗苗,真是個除惡揚善、根正苗紅的好苗苗——只是怪模怪樣的,我跑路不給他添麻煩他該高興才對啊!怎麼臉色這麼難看?難道是因為要替我斷後?可是看他之前不屑一顧的樣子,也不像是會把他們放在眼裡的樣子啊,應該不至於為這事兒生氣吧?
還是……
不會吧,不會吧……
我晃了晃腦袋,告誡自己千萬不要拿有限的了解進行無限地聯想。
大概是將將跑得有些急了,現在有些胸口發悶,四肢發麻,我一向很能忍,倒也不嬌氣,只走到一邊,扶著牆輕輕喘氣。
不過,情況似乎越來越不對。
我貼著牆壁「呲溜」一下子就滑了下來,有些頭暈目眩。
「姑娘,姑娘?」
「那邊有個小姑娘倒了!」
「誰家的姑娘啊?」
「來人吶!來人吶!」
眼見著日頭一點點地攀升,青石板的溫度漸漸上來,晨間的一絲涼意已是蕩然無存,初夏的燥熱一點一點地浮上來。
緊隨而來的是四肢輕輕淺淺的刺痛,初時像螞蟻咬人一般,輕輕的擰著一塊皮肉,但是這股勁兒卻越來越深入,越來越尖銳,像是扎進皮肉里,密密麻麻地遍布每寸肌膚。
「王八蛋。」
我喃喃道,也不知道是在罵誰。
我當真是一點也沒有起來出鎮爬山的力氣,想到有可能今兒個就要交代在這了,便莫名心生一股子悲涼。
抹了把眼淚,我忿忿地想,死前該吃點好的,我要把燒雞、饅頭、小菜全部吃光,要他們等半天餓著肚子。
但是轉念想想,還是留著這吃食,等我咽了氣,等他們見我久久沒有回去,罵罵咧咧地出來尋我,便發現我已死在路邊化作一堆白骨,身邊這燒雞還是溫熱流油的……
想著想著,我幾乎又要落下淚來。
「陳姑娘?陳姑娘……陳陶!陳陶!」
恍恍惚惚,有光在晃。
像是日影如水,晃晃悠悠的,被游魚追著攆。
這是有人叫我?
「兄弟,是你家姊妹?出什麼事兒了?」
「怎麼了這是?」
…………
…………
亂鬨哄的聲音,吵得我腦殼痛。
隨後便是顛顛簸簸,搖搖晃晃,叫我本就只有顆糖葫蘆的胃裡更是翻江倒海。
熟悉了后,又像是小舟入江,搖搖擺擺,讓人有點睏倦。
也不知過了多久,
我勉強睜開眼睛。
綠蔭,山林,鳥鳴。
光斑與陰翳。
我這是,魂兒在飄?
「你遇見什麼事了?」
晃悠悠的,恍惚聽見衛晏的聲音從前面傳來,混沌的腦子才後知後覺地恢復知覺:
「衛……晏?」
「是。」
他輕輕嘆了口氣,輕咳一聲,感覺有點像在沒話找話:
「怎麼突然急火攻心,血氣上涌,毒發加快?……出什麼事了嗎?——不過我已經幫你穩住脈象,現在應該不痛了吧?」
周遭一片綠乎乎的,透著光,朦朦朧朧,晦暗又明亮。
他不提還好,一提我又要生氣。
原想著振作起來跳下去,不要傢伙背,但是莫名又憋出來一股委屈。
所以到底還是抿緊了嘴,一言不發,仰過臉去,看著頭頂一團化也化不開的濃綠。
好似一團濃墨被水暈開似的,模模糊糊,光打著旋兒從邊上轉過。
衛晏偏了偏頭,磕到了我的下巴;
我不理他,自己揉了揉,繼續裝聾作啞。
「……還生氣嗎?」
他語氣小心翼翼的,似乎想要轉頭看我,但我默默縮了下去,偏不讓他瞧見。
他默默低下了頭去,我沒忍住眼珠下瞥,莫名覺得他似乎有些沮喪,忽然為自己拿喬生出些愧疚的心情。
然而——
「朱琅……」
他一開口我就抽了自己一個巴掌。
衛晏被我嚇了一跳:
「怎麼了!」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有蟲子,你繼續說。」
他低低地「噢」了一聲,估計也是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十分乖巧地低下頭來,潦潦草草補了句:
「她和師兄……」
他吞吞吐吐不知道該怎麼簡明扼要地說明白,索性閉上了嘴,有些忐忑地微微抬了抬腦袋。
輕輕摩挲著指節,我稍稍沉了點心思。
怎麼說呢,
雖然如果我是朱琅,我也說不定會做出類似的事情;
對於這個壓根一星半點都不記得我的衛晏,我也不該抱有什麼指望;
但是真處於孤立無援的時候,還是難免會容易遷怒於下意識想要依賴的人。
大概,這就是外強中乾吧……
我略微緩和了點臉色,輕輕踹了他一腳。
他這會兒冷不丁差點手一松把我摔地上,好在我身手敏捷,踉蹌了依幾下,站住了。
他漲紅了臉,有些不自然地離我老遠,梗著脖子瞪了我一會兒,不知道是不是我錯覺,我竟然覺得有些小小的幽怨與委屈?
然後,他有些不情不願,壓著聲音,有些結結巴巴、慌慌張張地問我:
「你怎麼突然……突然……」
雖然有些莫名,但我還是聳聳肩,大有我就是個無賴的囂張跋扈:
「有問題嗎?」
他有些瞠目結舌,倒也無可奈何,只僵硬著別過臉去,好像反過來在和我鬧彆扭。
我活動活動腿腳,並沒有之前的刺痛,力氣也多半恢復過來,想著自己能跑能跳,讓今早還不能動彈的傷員背我實在是有些汗顏;
明明也算是替這傢伙著想吧,但是看著這傢伙一臉「總有刁民想要害朕」的模樣,我忽然又覺得難以啟齒起來,只好憋悶地大步流星從他身邊經過,用力推搡了他一把:
「走啦,再不回去,燒雞要涼了。」
他才有些恍然,有些不情不願地跟上來,復又變成先前那副沉悶的棺材臉。
剛走進小廟,便聽見靈殊子笑呵呵地迎上來,也不多說廢話,搓著手一把捧過燒雞去。
朱琅這個壞心眼的,壞點子賊多,一看就是又動過落跑的念頭,幾處大穴依舊被封得死死的,不能動用內力,只能歪歪倒倒側卧在破蒲團上,懶懶地嗔怪道:
「怎麼一個兩個都這麼慢?」
我一面從油紙里摸出饅頭,摸出小菜,漫不經心道:
「這得問你的蜘蛛啊。」
「阿晏不都跟立刻追出去了嘛,還能出什麼事兒?!」
朱琅挑了挑眉,拒不認錯。
我回頭看顧了眼衛晏,他正坐在門檻上吹風,又變成了鋸嘴葫蘆。
她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轉,試圖從我臉上找出些破綻。
我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只覺得以前看她,明明是個媚眼如絲、千嬌百媚的大美人,現在怎麼越看越賊眉鼠眼?
我晃了晃神,因為胡思亂想而格外心虛。
她先是意味深長地冷笑一聲,顯然並不買賬,又忽百轉千回一聲嘆:
「阿晏不中留了!」
衛晏正欲喝水,聞聲差點沒把肺給嗆出來,驚天動地一陣咳嗽。
「胡說八道,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後知後覺,這會兒我是真的有些惱了,手一抖差點沒把碩大的饅頭塞她似笑非笑的嘴裡。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
朱琅繞著自己的青絲,輕斟低唱,功底很強,歌喉清亮,脂粉氣頗濃,好大一陣妖風,就連京中人家府上的女子比起她功底還要遜色幾分。
「吃飯了,大姐!小心嗆到……我是說渴著!」
她又引出她那隻大蜘蛛若有所思地逗弄著,我心有餘悸,及時懸崖勒馬。
靈殊子那死老頭吃完了燒雞,聽見朱琅適時哼出的小調,十分敏感地探過頭來:
「你倆這是從蛋開始現孵的嘛?還是去開小灶了?年輕人啊,談情說愛也就罷了,但是不懂得孝敬老人家真是世風日下啊,人心不古!」
說著他一面碎嘴,一面不知從哪兒順了支草桿剔牙。
「哪有!」
我與衛晏異口同聲道。
「別忘了你倆都是吃的我的,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我咬牙切齒道。
解釋起來一路的事兒,少不得要費一番口舌——
關於奇奇怪怪的小孩,關於奇奇怪怪的各路人馬;
所幸他們打岔打得歪打正著,否則我還真就拋之腦後,忘了個乾淨。
「你是說他們把你當成毒門的,還有個小孩給你解了圍?」
朱琅的脖子一下子揚起來,凹出一個十分彆扭而滑稽的姿勢:
「老不死的,還不給姑奶奶解開穴位,姑奶奶聽正事兒哪!」
靈殊子在一旁倒是老神在在,並不正眼瞧她:
「屁大的正事兒,聽好咯——天塌下來有老頭子頂著,放心好了,再沒把我的靈蟾還回來之前,閻王爺勾人老頭子都不放手!」
見她眼睛圓睜,又要發作,衛晏過來試圖替她揭開穴道;
然而似乎功夫不到家,試了幾次只好作罷;
末了只能把她扶正坐起,息事寧人。
「誤認成毒門倒好說,畢竟這蜘蛛也確實是他家的,但是這麼多人怎麼會不約而同聚在這裡?而毒門好端端又怎麼被他們盯上了?」
朱琅皺起眉頭。
「何況那毒門不是在巴蜀嗎?無故來中原地區做什麼?」
衛晏也跟著蹙眉,搖了搖頭;
靈殊子掰著自己的腳,擺成盤腿而坐的姿勢,更是一副「愛誰誰」的樣子。
「那小孩……」
衛晏略微有些遲疑,轉而看我:
「大概是什麼樣子?」
我想了想:
「聲音和鴨子似的,眼睛和白羆似的,也不高,但是拿了柄跟身高很不相符的舊劍,看起來很沉,黑黢黢得發青,看起來和竹竿上插了個土豆似的。」
朱琅望了衛晏一眼,神色有些古怪;衛晏略有沉凝,面上仍是一派悶不做聲。
破廟屋頂上有個洞,陽光借著這個洞投射下來,恰好灑了靈殊子一頭一臉,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微微笑著,看起來竟有幾分和藹可親:
「那是蒼旻。」
「你認得?」
衛晏終於有了點反應,略微驚詫道。
他微微抬了抬眼皮,打了個哈欠,道:
「怎麼不認得?雖然的確許久未曾出世,但老頭子尚不至於孤陋寡聞至此;
「青羊砸萬葯穀場子的時候,我記得那時候手裡用的還不是玄鈞。」
摸了摸自己有些油膩的下巴,他笑道:
「你小子倒是沉得住氣,劍在人家手裡,人還能到處跑。」
「劍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我隨口插了句嘴。
靈殊子卻覺得很有意思,低頭念了兩遍,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