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3
翌日,我是哭著下山的。
靈殊子是一個不僅邋遢而且嘴饞的惡劣前輩。
我有理由懷疑他是否真的來自衛晏他們口中男男女女衣袂飄飄仙風道骨的萬葯谷。
今天早上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他說要吃燒雞。
因為朱琅是目前的藥引子,不許自由外出,衛晏因為昨天被他打傷,雖然解了穴道,但是翻身都困難,為了日後強盜行為的方便,得和靈殊子療傷,所以買燒雞的職責便落到了我的頭上。
我,雖然同樣被觀止樓的人盯上,但是手無寸鐵,手無縛雞之力,怎麼看都是一戳就死的大家閨秀,不得不被一群既不出錢也不出力的傢伙逼著出門買燒雞——
還一定要山腳下最大那家酒樓的燒雞!
要第一爐!
送到他嘴裡的時候還要熱乎乎的、油汪汪的!
此外還得給另外兩個傷患帶吃的!
我一共就只有不到一兩銀子,似乎還得在酒樓里洗一會兒盤子才能付得起錢。
這也就算了。
但是朱琅這個喪心病狂的壞女人,居然趁我不備掏出一隻毛絨絨的大蜘蛛,蟄我就算了,還蟄的是我的臉!美其名曰,怕我這個身份未經核實的危險分子趁機出逃,所以給我定個時,不然死在半路別怪別人……
你家計時是拿蜘蛛蜇人,以毒發倒計時啊?
她甚至還打算封我啞穴,叫我說不出話來,防止和被人接頭……
我當時那個氣得啊,沒忍住反詰道:
「姐姐,你忘了還能寫字的嗎?」
若不是靈殊子老頭子覺得啞了殘了買燒雞不方便,她可能還真打算給我搞成聾啞傷殘人士。
至於衛晏,哼,雖然這傢伙有阻攔,但是真的太不走心了!朱琅一瞪眼他便猶豫不決,沒出息的——小時候我娘攔著我爹抽我藤條都比他用心——真就意思意思……這見色忘義的混蛋臭小子!
我不敢耽擱功夫,只能一面往外走,一面故意哭得非常非常大聲和難聽,隨著我走出去,身後都有一大群烏壓壓的黑鳥拔地而起。
*****************這裡是小陳與死神賽跑下山的分割線********************
山腳下那個小鎮子不知道是否也在祭神,熱鬧非常。
街道兩側像蘑菇似的長著一叢叢的商販,兜售著簪子手串零嘴針線面具風車各色各樣的小玩意兒。
可惜我雖有閑心卻沒有時間玩賞,一進鎮子,便直奔那家酒樓。
買了燒雞后,雖然出於報復心,我十分想給朱琅和衛晏兩個混蛋只帶饅頭和鹹菜——但人家不仁,我不能不義,想想兩個傷患,後面還要干刀尖上搏命的勾當,也不容易!於是打包了兩道小菜和幾個饅頭,餘下幾文錢剛好夠我給自己買個糖葫蘆。
從糖葫蘆小販手裡接過那串紅艷艷的糖葫蘆,我忽然覺得有點牙疼。
畢竟上次吃糖葫蘆都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我爹一直恪守大家閨秀培養手冊,不太愛給我吃零嘴,所以每次都是借著教小孩子功課的名義,和他們分零嘴。而衛丫頭大概是其中最大方的一個,那個時候他家裡還沒倒,每次都是一來就帶一整把糖葫蘆!
真好啊……我喜滋滋地咬了一口,心中充滿著吃獨食的快意。
嗯?
……居然沒有味道?!
忽然想起朱琅那壞蛋說,兩個時辰后開始喪失味覺,三個時辰后四肢刺痛,四個時辰後頭痛欲裂,五個時辰七竅流血……
怎麼偏偏這個時候失去味覺呢?怎麼偏偏失去的是味覺呢?
我懊惱不堪地含著一口沒啥滋味、嚼得稀爛的糖葫蘆,不知道該咽下去還是吐出來,眼眶一個酸澀,沒忍住站在路邊哭起來,一邊嗚嗚咽咽流著眼淚,一邊胡亂把糖葫蘆往嘴裡塞。
周遭行人指指點點,我亦是我行我素。
總感覺有人看我,我默默回頭瞧了眼,正與一個小孩對上眼。
「這糖葫蘆很好吃?」
淚眼朦朧間,我聽見這個黑眼圈華服小孩頂著公鴨嗓子如此問道。
他年紀不大,架子倒是很大,買糖葫蘆說得好像和皇帝駕幸後宮似的。
小販指了指我說:
「你看,那姑娘都好吃到哭了!」
聽見這個糖葫蘆大概是很好吃的,我忽然哭得更傷心了。
「少爺,可要來一串嗎?」
小公子的跟班聞言就要摸出錢袋。
但是小孩卻興緻懨懨地搖了搖頭,黑漆漆的眼仁像是夜裡的深潭在我臉上一掃而過,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感覺有點奇怪,還是離他們遠一點好了。
我擤著鼻涕,吧唧著嘴,默默地進了酒樓點了一壺茶勉強坐著等燒雞。
兜里只剩兩文錢,茶水只要一續再續。
小二再見我招手時,兩隻銅鈴似的眼睛早已是白多黑少。
我左手抓住右手,假裝無事發生,有些局促地裝作看樓上,看堂下,看門外,看廚房。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似乎這家店今天奇奇怪怪的人特別多——
挎刀負劍,一簇一簇的,各自佔據一方天地;
眼觀鼻,鼻觀心,話都不多,偶爾飄來一點隻言片語,還都是無關緊要的閑話,緊隨其後的一陣沉默,似乎表明大家都在豎著耳朵聽彼此的動靜……
細思極恐,毛骨悚然。
我似乎是一隻誤入瓮中的鱉,只等摔杯為號,便有一把三昧真火讓我無處遁形。
坐立難安,我的每一個眼神都無處安放。
似乎盯著大堂數地磚太久了,一個挎刀的刀疤臉漢子察覺到了我的視線,悠悠轉過頭來,嘴部肌肉扭了扭,「呸」地吐了一口吐沫,舌頭在兩腮攪了攪:
「小妹妹,看嘛看啊?」
我背脊發涼,默默扭過頭去,但這人卻不依不饒:
「喲,氣息不穩、指尖泛青,中毒了啊?」
「惹到誰了這是?看不出練過武啊?這可不是尋常的蜘蛛,得是毒門一路的吧?」
……朱琅,要是能按時回去,我一定得左右開弓扇你耳光。
我如坐針氈,如芒刺背,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假裝喝水看樓上。
樓上不知什麼時候探了半截身子出來,是個衣冠楚楚的小白臉,那人輕浮地吹了聲口哨:
「毒門?也不是說惹就能惹上的吧……」
「妹妹哪路的?走丟了?」
大廳里除了這兩人莫名其妙開始的單方面詢問,靜得翹嘴茶壺汩汩注入熱水的聲音都能聽見……
熱氣升騰時有聲音嗎?茶葉舒展時有聲音嗎?
我的眼神大概看起來是極為可疑的,像無頭的蒼蠅似的慌不擇路地飛來飛去,引來越來越多的目光。
以後出門還是得記得看黃曆吧……
我真不知道現在是搭話還是緘默更好。
「閑得發慌么?」
十三四歲的小孩的聲音像是被人捏著嗓子的公鴨被迫在大太陽下叫了一整天,明明十分滑稽卻莫名有股子震懾力。
我循聲望去,只見將將在糖葫蘆攤上遇見的小孩領著跟班十分矜貴得體地進了店。
他身著一身光澤溫潤地杏黃的袍衫,額間系一朱帶,臉很小,下巴很尖,眉眼俊秀,卻死氣沉沉,蒼白的皮膚映襯眼下兩團烏青愈加明顯,陰沉得像是江南的梅雨天。
他手裡攥著把並不與之相稱的長劍。
劍被布條裹著,雖然陳舊泛黃,卻包的緊實細密。
這柄劍看起來很沉,不太像是富家小公子慣會用的裝飾劍。
明明衣著鮮妍,卻走到哪裡便是一片陰沉。
大概是嗓子不太好受,這句話發力太大,他輕微地咳嗽了一陣,輕輕掃了眼跟班。
那中年大叔雖然慈眉善目,似乎也並非善類;
儘管頂著樓上樓下一眾人等橫眉冷對,依然能夠心平氣和地發問:
「還有雅間?」
小二正縮在樓梯拐角假裝倒酒,聞聲哆嗦地連連應著,腳下一個踉蹌摔出來,搭在肩上地毛巾也不神氣地甩了,跌跌撞撞便帶頭爬起樓梯。
小孩一臉冷淡地抬步上樓,對周遭磨牙的一眾浪人熟視無睹,頗為目中無人的樣子;
那跟班大叔只無奈地笑了笑,剛上了兩級,便回頭招呼我道:
「那姑娘,也上來吧。」
我「騰」地一下便彈了起來,撞到了桌角,嘰里咣啷。
然而那疤臉男人卻慢悠悠地站起來,踱步過來:
「這誰家的小孩啊?這麼喜歡英雄救美?」
那小孩在樓梯上堪堪止步,睥睨天下般施捨了個涼颼颼地眼神過來。
這跟班大叔微微笑著一手給我引了路,一手微抬下了樓梯。
他的臉色如春風般和煦,然而冥冥中似乎有一股無形地壓迫漸漸凝聚、成形,雖暖如驕陽,卻也漸漸變得灼熱異常。
那漢子臉色轉青轉白,忽欲暴起,卻被同桌的人一個橫擋,強令其坐下。
同桌的領頭模樣的男人拱了拱手:
「小弟不識抬舉,得罪,得罪。」
跟班大叔也拱了拱手:
「哪裡,哪裡。」
這男人間虛偽的客套……
我一瞬間彷彿重回京城。
「磨蹭什麼呢?」
那小孩在上頭忽蹙眉道。
聞聲我卻不知該上還是該下了。
這小孩明顯和樓下那撥人不是一個檔次,身邊疑似還有個分分鐘能碾死我的高手,明顯這是個更大的麻煩!
我站在樓梯上天人交戰,正當不知如何是好時,聽得樓下小二的天籟之音:
「燒雞一份,小菜兩碟,饅頭一包,是外帶還是現吃?」
「打包打包打包!」
我連忙答道,刻意而虛假地大聲向跟班大叔和臉色已沉得可以擰出水的小孩道了謝,幾步竄下樓去,搶過熱乎乎的燒雞,奪路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