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2

  衛晏與那女子聞言俱是一愣。

  衛晏喃喃道:

  「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臉色雖然有幾分灰敗,眼神卻意外地坦然,似乎早已對此心知肚明。

  老頭摸著鬍子笑道:

  「你若執意將燕不到那後生撇個乾淨,老頭子也沒什麼法子。」

  未燒透的柴火在火堆里發出爆裂的聲響,迸濺出細小的火星,像是夏夜裡炸裂的煙火,塵埃落盡。

  那女子瞧了眼衛晏,倒是鎮定禮貌了很多:

  「不知道前輩您怎麼打算的?是告知觀止樓,還是……」

  她微微沉了臉色,雖依舊含著如春的笑意,那股子媚態卻如同正匍匐前進的斑斕毒蛇,吐著信子嘶嘶審視著獵物。

  老頭倒是從容不迫,天生他身手已佔上風,大抵是不怕這女子玩什麼花樣的,聞言便故作深沉地嘆了口氣道:

  「老頭子年紀大了,摻和不動你們小輩的事!再講這江湖上,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只是——」

  他拉長了聲音:

  「不知道這事兒落在你一人身上,不知道小兄弟一個人能不能扛得起來?」

  見老頭已鬆口,衛晏與女子顯然是鬆了口氣。

  衛晏只淡淡說了句「不勞前輩費心」,便草草結束了這老頭子暗含惋惜的警示。

  我雖聽不太明白各方利害,但也大抵抓住了關鍵——衛晏似乎與那燕不到的沈公子同出一門,觀止樓這事好像沈公子也有所牽扯,但是不知道這傢伙腦子怎麼想的,似乎鐵了心地要一人扛下所有的事情,死活不肯拉他下水——而這沈公子,雖不知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但是聽這老妖怪的意思,似乎並非善茬,並要拿單純可憐沒心眼的衛丫頭做替罪羊似的。

  聽了這話,我有點著急,但是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勸說他不要一根筋執拗到底,畢竟我也不知道這沈公子在衛晏心裡究竟佔據幾分田地;

  想要勸說衛傻子不要干傻事固然要緊,但是當務之急嘛,還是得先和老妖怪劃清界限!

  正這麼打算著,我猶豫再三,卻與衛晏不約而同開口:

  「既然前輩與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不知道能不能解開他的穴道呢……」

  「既然前輩無意捲入,不知又緣何挾持……」

  唉!這傻子!傻子!自身都難保還要趟別處的渾水!

  即使你認識她,也等你自己脫了身再計議嘛!

  老頭子挑了挑眉,先對著我冷笑道:

  「這叫井水不犯河水?擺明了是一夥的!」

  我賠著笑:

  「反正他又沒惹你……」

  老頭子冷哼道:

  「放了這小兄弟我倒是無所謂,只是這賊婆娘著實可惡,須得放干她的血方解我心頭之恨!你這小兄弟若能發誓絕不插手,老頭子放你二人走也不是不可。」

  「額……」

  這話說的人毛骨悚然,我看了眼衛晏,他看也不看我,想來是勢在必行,只正色道:

  「……若她得罪了前輩,在下再此替她賠罪,願效犬馬之勞將功折罪。」

  小祖宗……你就不能假意無謂,再殺個回馬槍嘛!

  我一面默默吐槽這直心眼的傻子,一面強笑道:

  「這傢伙,實心眼,路見不平,路見不平……」

  那老頭一下子怒目圓睜:

  「將功折罪?你拿什麼折?我告訴你,這賊婆娘偷了我養了五十年的靈蟾!」

  「你知道嘛,本來被我逮到還給我不就得了!我也不打算計較,但是好傢夥,真他娘的狠,她竟然給我吞了!吞了!」

  「這下子老子要煉的葯廢了!幾十年的功夫就這麼打了水漂,丫頭你覺得這事能了?」

  「我告訴你,今兒個就是他們沈姓小兒三步九叩到我面前,這身血肉我還是得收!」

  「五十年的靈蟾啊!被她這一吞,就是現在把她扔進鍋里煮,怕是藥效都沒原來的一半!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這大姐……真是夠拼的。

  我默默咽下了喉嚨中翻騰的酸水。

  這老妖怪氣得不輕,但是未等我想出什麼說辭安撫他,那大姐又陰陽怪氣上了:

  「老東西,這事兒能單怪我?我們公子拖著病體,三顧茅廬、以禮相待,求這靈蟾救命,你卻霸著著天材地寶見死不救!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與你計較,我朱琅可不是好相與的!再講,若不是你從背後點了我穴道,致使靈蟾脫手,它能蹦我嘴裡?能硬鑽我嗓子眼?我對不起我公子,都是你這死老頭的錯!嘔……嘔……」

  聽的我有畫面感了……

  忍不住別過頭,伸舌頭,餘光瞥見一臉鐵青的衛晏,臉都要皺成抹布了!

  衛晏猶豫道:

  「您……是萬葯谷的靈殊子前輩?」

  仙風道骨的名字,居然如此狂放不羈,令人大瞠目結舌。

  老頭子忿忿道:

  「叫前輩也不管事!老頭子不吃你這一套,聽好了,要麼那沈姓小兒給我個交代,要麼你給我去做藥引子!」

  那叫朱琅的女子臉色一白:

  「你若告訴我家公子,我就直接一頭撞死、咬舌自盡!到萬葯谷可還得幾天!仔細我爛得血肉不剩!」

  「哎喲哎喲,原來死穴在這啊!喊打喊殺的賊婆娘原來就怕你家公子啊!」

  靈殊子一躍而起,蹲在朱琅面前笑道:

  「你想想這燕不到主人,君子風度,知道自己管教不嚴,養出個小賊,該怎麼辦呢?怎麼想他都是個會好好負責人的『大好人』,說不定會以命抵命……」

  朱琅氣得臉色發白:

  「我家公子什麼人物,你這破癩蛤蟆還好意思!」

  靈殊子一下子語氣兇狠道:

  「合著沈應漸的命是命,塞下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

  「沈應漸好吃好喝在南巢小築窩著好說歹說還有個幾年撐著吧,若不摻和江湖的爛攤子,棄武從文,怎麼樣都能撐個十幾年吧?他非要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是找死!自己想死就去死!咱們萬葯谷不治這檔子破事!」

  「再瞧瞧這些百姓生瘡潰爛,從腳爛到頭,下不了地,沒得吃沒得穿,一家子躺在床上等著爛死,活都活不下去,這就比你家低賤了?」

  「我告訴你,一隻小靈蟾治這惡疾可以救一大家子,但是治沈應漸只能勉勉強強治他一人!」

  「人家生那惡疾是因為要供養父母治病,什麼臟活累活披星戴月地做,你家公子這受傷,還不就是因為江湖人那些破爛事,所謂仁義,道貌岸然,蠅營狗苟,追名逐利,你就說誰該死?!」

  「我倒要看看,這沈應漸見了你,這延年益壽延得安不安心!」

  朱琅氣得張口結舌,只能勉力撐起兇巴巴的架勢,辯解沈應漸並非老妖怪所說那般不堪,而是值得相救,可是她心眼似乎也不是壞的,也說不出那些可憐人如何低上一等,所以無論如何也說不明白。

  「這世上只得一隻靈蟾嘛……」

  眼見著兩人吵著吵著,幾乎要掐起來,我弱聲插嘴道。

  我倒是覺得沒有誰更該死,畢竟沒有人想死,各有各的活法罷了——老頭子的說法中也有一些強詞奪理的成分,只是這朱琅的出發點到底不對,畢竟這靈蟾是老頭子的所有物,他愛救誰救誰……朱琅硬搶實在有些理虧。

  靈殊子吹鬍子瞪眼:

  「不然呢?!不然老頭子至於那麼生氣嗎!」

  衛晏平靜地解釋:

  「這靈蟾世間罕有,且需要不斷用藥材溫養方可去除毒性,這一隻還是萬葯谷靈殊子前輩久居西南守株待兔於五十年前捉到的……」

  他略微遲疑,接著道:

  「江湖上倒是有第二隻,只是第二隻在巴蜀毒門的手裡,似是門內至寶……而巴蜀毒門與燕不到貌合神離,自然不願相讓,又與萬葯谷懸壺濟世有所不同,他們應該是要留作……額,在江湖揚威立名之用的。」

  朱琅咬牙道:

  「管他作什麼用,橫豎搶過來便是!一口咬定這就是萬葯谷那隻便是了!」

  靈殊子摸著鬍子,點頭道:

  「沒錯,只要下手夠快夠狠,丟東西那是他們自己的事!」

  我們不約而同地盯著他——

  似乎一直以來你都不是這樣說的啊……

  怎麼突然這麼不要臉?

  「你們瞧著我幹什麼?你們偷了我的靈蟾,將巴蜀那隻搞來給老頭子,這便算與老頭子清了,到時候老頭子我手腳快點直接煉成藥,直接死無對證哈哈哈!不過老頭子給句忠告,這次你們跑不掉,純粹是你們跑得不夠快的緣故!所以搞毒門的時候記得跑快點啊……」

  說著說著,強盜邏輯的靈殊子老妖怪和那女子一拍即合,隨即開始商量起如何應付毒門的層層考驗來。

  「等等,」

  我忽然發現了盲點:

  「毒門可是在蜀地,我們得去那兒?!」

  靈殊子一臉莫名其妙道:

  「可不是?不然你還想把人家叫過來,送貨上門?」

  可是我還急著回京城呢!

  怎麼說呢?朱琅是衛晏認識的人,衛晏肯定不會對她惹下的麻煩坐視不管;

  雖然這個時候和衛晏劃清界限太不講義氣了,但是我思前想後,到底覺得自己不管怎麼樣還是得回去報個平安。

  並且這事兒到底還是有些風險。

  我呢,啥也不會,利害關係也不太明白,不拖後腿就算好了,難道還能真的重在參與?

  所以,即使我還蠻想開開眼界,但是理智告訴我這不太合適。

  我的臉色一定肉眼可見的灰敗下來,我吐了口氣,有些無奈地看了眼衛晏:

  「我可能不太合適。」

  其實我還想抓著他問,他不是答應送我回京城的嘛,但是生怕給這個負擔本已雪上加霜的傻子增加負擔,我還是憋住了這句話,畢竟想想自己隨便找個小地方去縣衙說說,自己回去說不定還是有戲的?

  未等衛晏搭理我,朱琅倒是挑了挑眉:

  「喲吼,我還沒問這是哪裡來的小美人呢?怎麼都聽了我們的謀划,想臨陣脫逃?這不太合適吧?」

  她坦坦蕩蕩的,我也不好怎麼辯解,只說:

  「我不是江湖人,不懂武功,去了只能拖你們後腿,並且我離家很久了,再在外面閑逛當真不太合適……」

  嗯,再不回去闢謠,說不定回去會被抓去浸豬籠也說不定!

  衛晏點了點頭,簡單和朱琅交代了一下我們倆的相識經過,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連我疑似與他是舊相識也沒有漏過。

  說實話,此時我的心理有些不舒服。

  ……你在這位大姐面前怎麼這麼乖呢?

  「你說得這麼明白做什麼……」

  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氣血上涌,衝撞了腦袋,我一時不清醒,脫口而出。

  朱琅巧笑倩兮道,雖然現在依然是僵硬地躺在地下,倒也不妨礙她用眼神殺人:

  「話可不是這麼說,姑娘您可不知江湖上有多少人盯著我們家公子,您可不知道,這江湖上,什麼樣的探子沒有?嬌滴滴的小姑娘,不懂武功的老婆婆,裝瘋賣傻的痴兒,反手把機密泄露出去,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厲害角色——現在說明白些也好!免得以後多問幾句傷了和氣。」

  「那你的意思是……」

  明感覺有股子火藥味,我還是忍了下來。

  「行,明人不說暗話——姑娘暫時可不能走,得查明白你的底細再做打算。」

  我求助似的看了眼衛晏,他居然咳嗽了一聲,略微掩飾自己的不自在。

  「別看啦,咱們阿晏又不是傻的?不然一路帶著你做什麼?我告訴你,我可不吃姑娘家那一套,無論如何你也得和我們回南巢小築查個仔細!」

  朱琅涼涼道。

  「——朱琅姐!」衛晏脫口叫停,心虛地躲開了目光並不看我。

  阿晏?阿晏?叫得真親熱喲!再講我什麼時候撒嬌了?我配合你們,還不准我自己偷偷鬧點小脾氣?感情衛晏說什麼怕我一個女孩子回去不安全是蒙我的?原來是怕我是何方的探子?

  莫生氣,莫生氣,不要和不記得前塵往事的二傻子計較!

  ……你丫的,氣死我了。

  也許是因為馬甲早早在老妖怪面前掉了個乾淨,衛晏也不再掩飾自己與女子認識的事實:

  「朱琅姐說得有些道理,煩請陳姑娘見諒……」

  他不看我,小聲道,梗著脖子像是案板上的板鴨。

  我不想理他,卻聽得靈殊子一聲大喝:

  「——吵死了吵死了!打情罵俏回家罵去!老頭子只要我的靈蟾!」

  「那你還不趕緊鬆開我們的穴道?好讓我們趕緊去替你搶……不找那靈蟾?」

  朱琅嗆聲道。

  靈殊子正要動手,忽然搖搖頭道:

  「不成不成,賊婆娘得留下,不然你們耍我老頭子該怎麼辦?燕不到的人素來來無影去無蹤,老頭子年紀大了追不上,追不上……」

  我敢打賭,他這個追不上只是謙詞。

  「那這邊不正好有一個不想去的嘛?」

  朱琅道。

  「你……」

  我皺了皺眉頭,到底還是乖乖地抱膝生悶氣。

  「不行,你又和她不熟,丟下人家不管可怎麼辦?你吞了我的靈蟾,我只能拿你煉藥,自然是你得留下咯?」

  雖然這麼說不厚道,但是聽靈殊子這麼一說,我覺得很解氣——

  沒錯,你惹的事你自己收拾!

  我默默在靈殊子背後做了個鬼臉。

  朱琅沒看見,衛晏倒是看得一清二楚,他抬了抬眉毛,吐了口氣,有點無可奈何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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