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這位「礙著閣老爺爺避嫌不參加科舉」的預備狀元後來再也沒理過我。

  即使白夫人努力尋找著話題,一路上除了我努力的笑聲以外,就只有他冷淡的敷衍。

  我的心情越發低沉。

  由於「預備狀元」的拖沓,我們到得比預先設想晚了許多,正趕上用素齋的時間——他們都將這裡的素齋說得神乎其神,可是吃到嘴裡,我覺得我似乎還是更想吃肉一點。

  罪過,罪過。

  用過飯後不久,便要聽高僧講經。

  白夫人使著眼色叫白季淮領著大家欣賞一下廟裡不知哪朝哪代的石刻,以及惟妙惟肖的壁畫。

  白季淮卻說何處的古寺都是一尊菩薩一尊廟,沒有什麼稀奇。

  這話大抵原是說給我聽的,不過我的家鄉古寺很多,我深以為然;倒是老住持「阿彌陀佛」了半天。

  白家的哥兒姐兒熙熙攘攘地走在前頭,開始還有人與我寒暄幾句,後來白季淮說的風趣話多了,我便被拋之腦後,一個人趿拉著步子跟在後頭心不在焉。

  廟裡有百年的古木,鬱郁蒼蒼,據說有靈,半身皆是善男信女的祈願。

  招搖的姻緣紅布條掛了一樹,祈求長命百歲木牌墜了枝頭。

  今日廟裡的人不算多,但是眼下依然有些許在樹下央著「再高一點」的傢伙,更有拿著梯子的人爬上樹,在枝椏間隱匿了身形,扶著樹榦直到冠頂的靈活傢伙。

  好像很多人都相信掛得高一點,菩薩就更容易看到。

  這真是自欺欺人的奇怪信念。

  我看這株樹,覺得倒像是個滿頭插花的婦人,任人撥弄,莫名的心煩氣躁。轉頭瞧見一株杏花吐了半樹花苞,雖然與古樹那樣浩大的聲勢比起來有些嶙峋,但是依舊覺得很好看,便走過去細瞧。

  「那樹很招蟲子的,可小心被蟄了去。」

  我退了幾步,回過頭——

  陰影里,她拿著一柄杏黃的油紙傘,在春日淺淺的陽光下,如同被江南天青色煙雨浸潤過一般,帶著點山間草木的清新。

  只是臉色不太好,青白得纖細,像是蝴蝶翅膀一般,風吹吹就能折了。

  她挽了發,應是成了婚的;

  而衣裳料子只是尋常人家常用的(是我喜歡的,我爹娘嫌棄的那種),很是舒服,並且十分整潔乾淨,褶子也不見幾個;剪裁也是普普通通,素淡得一點不像上層京城女子——畢竟哪戶閨秀或夫人穿得這般樸素,怕是要被人戳半年脊梁骨。

  她安安靜靜地站在屋檐下,站姿中規中矩,挑不出錯,卻有股子離群索居的味道,格格不入卻漫不經心。

  京城裡,拘謹內斂的人很多,明艷張揚的人也多。

  但是,她不一樣。

  而我沒辦法一下子講出這股不一樣。

  她見我瞧她,稍稍頷首示意,復又翹首看起不遠處那株「傻大姐兒」,專註得有股子獃氣。

  我想走過去與她攀談一下。

  而從古木那兒迎面來了個扛著梯子的青年人。

  小徑很窄,我擋路了,所以不得不讓到一邊。

  青年人眉目稠艷,算是個大美人。

  只是眉心有輕微的痕迹,看得出常常皺眉板臉;

  但是眼下老遠便笑得很好,有點傻氣的味道。

  他的衣裳要華貴很多,即使被梯子蹭得髒兮兮得,依舊可以瞥見細膩柔順的光澤;但是袖子卻被皺巴巴地擼起半截,露出小臂肌肉線條明晰的手臂。

  幾乎是一瞬間,我覺得他們倆該是一家子。

  而她也果然迎了上去。

  青年瞥見站在一旁目不轉睛的我,視線不著痕迹地掃過來,確實截然不同的氣魄,嚇得我趕緊縮到邊上繼續看我的花。

  他將梯子交還回一旁的偏殿里,皺著眉頭邁過高高的門檻,低頭扯著自己已經皺巴巴的袖子。

  她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湊近了些;

  他習以為常接過傘,由著她細緻地撫平褶皺,將原本皺巴巴得擰成豬油渣的袖子撫平放落。

  「急急忙忙的做什麼呀?」

  我好像聽見她說。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睛亮晶晶的,回首瞧了瞧那棵古木,像是在炫耀自己將祈願掛到了最高的枝椏。

  他倆講話聲音很小很輕,基本上只要一個眼神便可以心領神會,掌心的簽文都不必展開,只要對對眼神便是意會神傳的相視一笑,契合得仿若本就同為一體。

  我一個人看著這對尋常的夫妻離去,又晃悠了一會兒只覺得有些索然無味,便循著來時路回去。

  白夫人大概是聽完禪了,正與二夫人坐著說體己話。

  我去的時候,她二人正說到朝里與白閣老分庭抗禮的薛小侯來這裡為夫人掛長命鎖的事。

  白二夫人是個爽利人,嘴巴也刻薄,只笑笑道:

  「太醫院都沒辦法的事兒可不就得求神拜佛嗎?

  「若真這麼去了倒也不失件壞事兒,至少還能趁早斷了我家那傻子的念想——都耽擱幾年了?!」

  白夫人嘆道:

  「到底是咱們看顧長成的,聽講這幾日氣色轉好,可以出來走走,也不知道是不是……」

  聞言她抬頭瞧見門外的我,便住了口,和善地笑著邀我吃酥糖,說是后廚剛做的,趁熱吃很是不錯。

  我不太愛吃甜食,聯想一下二位夫人的八卦,更是覺得味同嚼蠟。

  9

  家裡人說得多了,

  偶爾我也會覺得下屆狀元的確是個如意郎君。

  夢寐以求的是讀書種子;

  白季淮等於讀書種子;

  所以夢寐以求的等於白季淮……

  聽起來好有道理哦。

  我就這麼懵懵懂懂地被爹娘誆著隨大流追逐這個香餑餑。

  只是,入圍之後才有些恍然悵然:

  自己想要的什麼時候變成這麼一個不知何處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了?

  總而言之,那日回去后我便和爹娘明確說了不會再應白家的邀約。

  自此,每日吃飯爹都不給我好臉色,總是說我這樣鬧情緒是不對的——

  他大抵也知道白季淮很不中意我,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事情,但是他居然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阿娘也說,讀書種子嘛,都是恃才傲物的;想當年不過是個小秀才的我爹都能對粗通詩文的娘親頗有微詞,更何況是名滿天下的白閣老長孫呢?

  姨娘更是端著洗好的水果裊裊婷婷地到我房前,細聲細氣地說:

  「大姑娘莫生氣,男兒郎都是這般,有人央著求著便要尾巴翹到天上去,好好拾掇拾掇,冷落一段時間便曉得了好處……「

  姨娘因為這「狐媚子「語錄被我娘磋磨的事先不提,似乎所有人都覺得白家那兒郎是千載難逢的好姻緣,我就活該忍氣吞聲,管他心有所屬還是眼高於頂。

  拒絕兩次很多事情便不言而喻了。

  白家不需要熱臉倒貼,誥命們也不會低頭來哄我這個沒名沒姓的小女子。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白家真的記恨我們小小的蝦米了,我爹在那之後的兩個月總也不順,不是頂頭上司給他穿小鞋,就是禮部安排下的事情交待出去總出簍子。

  他老人家不尋思自己用人做事的問題,總琢磨著是不是我得罪人了,總是推著我去貼白家的冷臉。。

  「唉——」

  今日老爹第五十六次對我「年輕氣盛」「不識好歹」發表不滿宣言,再一次被打斷吃醬肘子的我憤怒了,拿著筷子想要摔,想了想還是輕手輕腳第放下了:

  「您說您究竟是圖什麼呀?!」

  我爹眼睛一瞪:

  「爹還不是為了你好!」

  我低頭拿筷子攪著飯,才不信。

  「的確呢,這白家小子(弱聲)確實……但是呀,要是這事兒能成,婆婆喜歡你,老祖宗喜歡你,你還不在家裡橫著走啊!你太小了,還不明白,夫家裡管著你日子好過的才不是男人家呢……」

  「的確呢,爹也有私心,現在的朝廷你以為乾淨?要是真乾淨,你爹我在京口待了那麼些年,政績再怎麼說也是過硬的,幹嘛還在那麼些小縣城輾轉?爹想要做實事,做點父母官該做的事情,你以為是分內之事便可儘管去做嗎?若是身後無人,怕是趕明兒這烏紗帽就被人給掀了!」

  「咱們家呢,現在又有了你幾個弟弟,朝堂的天說變就變,沒人護著誰知道會是什麼光景,都說背靠大樹好乘涼,爹不趁著現在多為以後做做準備怎麼可以?」

  我默不作聲,繼續挑米粒。

  阿娘見狀,在我爹身後道:

  「阿陶,筷子放下,像什麼樣子?」

  姨娘給弟弟喂完飯,正好走進來侍立,聞聲便笑道:

  「大姑娘心裡煩呢,夫人莫要責怪。」

  阿娘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我教女兒何時要你來唱紅臉了?這般沒規矩的樣子,怕白家公子便是為了這般嫌棄咱們小門小戶……唉!」

  阿爹不著痕迹地瞪了她一眼:

  「咱們一家不到十口人,還真不是什麼大戶人家。」

  說著,又來對我說:

  「阿陶啊,為了自己,為了家裡,為了爹那點抱負,好好想想吧。」

  這話說得,好像我再鬧情緒便是推全家人下火坑,棄黎明百姓於不顧似的!

  但是我竟然乍一聽,似乎覺得真是我的錯一般。

  我回了房間,躺回床上,順手從床沿里抽了本藏得好好的話本子,翻了幾頁卻不覺得有趣,啪啦一下蓋到臉上希望可以做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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