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奈何情深姻緣錯
事實上，不隻是姬徹消息靈通，整個皇宮，又有什麽消息是能瞞得過人耳目的？尤其是事關儲君的消息，怕是每時每刻都有無數雙眼睛在明裏暗裏地盯著。
一國儲君連夜將一個渾身是血的女子帶回宮，不僅將自己的寢宮貢獻出去，還幹巴巴在床邊守了一夜沒合眼。身為儲君的父親，天下的君王，姬徹自然坐不住了。都說紅顏多禍水，他斷不能讓自己唯一的兒子成為色令智昏之徒。
當他看到眼前盈盈玉立的女子時，更加堅定了心中所想。這樣的女子，對於帝王來說，是誘惑，更是威脅。帝王可以坐擁天下美人，然而帝王的心，卻隻能屬於天下，不屬於美人。
聖駕並沒有在熙華宮多作逗留，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擺駕要去太後的永壽宮。隻是，姬徹走得時候，一並帶上了脖子上仍纏著紗布的離塵。
當然，皇帝陛下此舉，並非瞧上了離塵，要納之為妃的意思。照他的話是：太後近來身體欠安，請離塵在太後宮中小住幾日。一來為老人家調理身體，二來，陪老人家解解悶。
實際上，太後的身體並沒有差出什麽規模來，至於解悶，姬徹膝下的公主們排著隊地想常伴太後左右，又何須離塵這麽個野丫頭？慕容煜雖有各種推卻的理由，什麽身負重傷，不懂禮數雲雲。奈何皇帝陛下心意已決，說什麽也無濟於事。
蒼術隻得為離塵換了藥，讓她服了幾丸丹藥，又塞給她一隻精巧的瓷瓶才算安心。阿武雖然嘴上不說，眼睛裏卻滿是不舍。離塵隻得用唇語告訴她，會抽空跑回來看她。
待準備妥當，臨走，姬徹意味深長地丟下一句“皇宮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的地方，打打鬧鬧的事情少做為好”，便帶著離塵和身後一幹宮女太監揚長而去。
離塵隻能隨聖駕一道，出了熙華宮。一路上，她靜靜跟在姬徹身後，看著那明黃色的身影，恍惚竟與那人有幾分相似。
她嘴上應著姬徹有一搭沒一搭的問題，心裏想的卻是剛才發生的事。
他做徒弟的不替師父報仇，就該賞他點九心海棠嚐嚐，可她怎麽卻表現得渾似個怨婦？想至此，她不禁暗惱，什麽時候起，自己竟變得如此矯情。
永壽宮距離熙華宮並不遠，不出半刻，離塵便隨聖駕進了永壽宮大門。
一進永壽宮，便有應季花卉次第相迎，再往裏走，但見苑中一池方塘。塘中浮著團團睡蓮的葉子，那葉片上的凝露，在陽光下晶瑩璀璨如珍珠。這般景色，加上晴得大透的天氣，叫人心情都不由得好了許多。
姬徹見到坐在宮苑中曬太陽的老人，掛上了恭敬的笑：“兒子來給母後請安。母後今日氣色似是大好了。”
離塵原以為，太後應該是位精明嚴肅，不苟言笑的高貴婦人。卻沒想到，眼前這位穿著半舊衣衫，悉心侍弄手中花草的老太太，竟然就是整個昕楚國地位最高的女人。
“總在屋子裏悶得人都要發黴了。今兒個天氣好，出來曬曬這把老骨頭。”太後笑得甚是和藹，“皇帝今天怎麽得空兒來我這了？”
皇帝亦笑著，走到她身邊的石凳上坐下，說道：“母後這話是埋怨兒子不孝了。近來朝中事務繁忙，兒子實在忙得脫不開身。前日派人送來的蟲草羹，母後可曾吃了？”
“嗯，吃過了，難為你想著。皇帝自然以國事為重，我有這些小丫頭們陪著，就足夠了。”太後放下手中的修枝剪，對著皇帝身後道：“莫非是我眼花了不成？怎麽青天白日的，竟似見個仙女立在那裏？”
太後口中的仙女，自然就是站在皇帝身後的離塵。她不懂宮中的規矩，見了太後，並沒有下跪，隻是頗為恭敬地躬身行了一禮。
“哈哈，母後沒有眼花，”姬徹笑得開懷，“論理，這丫頭出身岐黃仙居，倒是襯得起‘仙女’二字。”說完，便將離塵的來曆講與太後。
太後聽完，點頭道：“原來是咱們煜兒的師妹。”見離塵頸間纏著紗布，便疼惜得招呼道：“怎麽脖子上還掛著傷？可憐見的，快來讓哀家瞧瞧。”
離塵對於太後的笑容，總覺得分外親切。見她招手讓自己過去，便也露出微笑，走到她身邊：“太後奶奶好。”
姬徹和太後聽了離塵這聲稱呼，都愣了一愣。姬徹正欲開口訓誡離塵，卻聽太後笑道：“太後奶奶？這個稱呼哀家喜歡，塵丫頭隻管喚哀家奶奶便是。”
“嗯，奶奶。”離塵笑得更甜，這位和藹可親的老太太，可一點皇家的架子也沒有。
“好孩子。”太後攜了離塵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又問了些無關緊要的問題，離塵皆認真答了。
姬徹見太後高興，笑道：“母後既如此喜歡這丫頭，不如就留她在永壽宮內住上幾日，也給母後做個伴。”
“若能如此，哀家倒是歡喜。隻是不知塵丫頭可願意留在這，陪哀家這老太婆？”太後笑意更深，兩彎月牙般的笑眼像極了慕容煜。
不知多久沒有感受這種慈愛，離塵打心眼裏喜歡這位肯讓她喚作“奶奶”的太後。她欣然點頭應道：“願意。”
慕容煜在日暮時分，形色匆匆地來到了永壽宮。彼時，離塵正坐在窗邊的矮榻上，隨昭和殿的掌事宮女夏嵐學刺繡。
離塵自幼在岐黃山居長大，放眼望去，整個岐黃山居，除了她，再找不出第二個女子來。故而她從小到大，調皮撒野的事做得不少，可正經的女紅卻一樣也沒學過，倒是比一般女兒家活得逍遙自在。
雖如此，她卻一直對於用線繡出活靈活現的圖案來這種神奇的事，有極強的好奇心。九歲那年，她曾認真地指著衣服上的雲紋對蒼術說：“大師兄，這個花紋真好看。你給塵兒做一個這樣的手帕好不好？”
結果可想而知，自然是被蒼術冷著臉無情地拒絕了。她一向是個倔強而執著的孩子，越是得不到，就越纏得厲害。往常，蒼術耐不過她軟磨硬泡，總會妥協的。可這次，蒼術卻強硬地很，鐵青著臉無視她。她拿出殺手鐧，哭喊了半天，仍舊無果。
為了表達不滿情緒，她便將自己反鎖在房間內不吃飯，任誰勸也沒用。直到第二日，蒼術黑著眼圈，將一方針腳粗大不齊，繡得歪歪扭扭的雲紋帕子從門縫裏塞給她，她才喜氣洋洋地開了門，整整吃了三碗米飯。
隻是自那以後，任離塵再怎麽鬧，蒼術也再不肯做了。當時年紀小，她鬧了一陣子不起作用，又被蒼術拿麥芽糖吸引了注意，對於刺繡的事也就淡忘了。
如今到了永壽宮，守著一位慈眉善目的太後，她的小女兒情懷更顯露出來。見到太後的侍婢夏嵐描了花樣準備繡荷包，她便來了興頭，纏著夏嵐教她刺繡。夏嵐得了太後的默許，又憐她年幼可愛，自是將多年的經驗之得傾囊相授，悉心指導這個從未動過針線的姑娘。
整整一個後晌的時間，離塵就坐在榻上，一邊學繡花，一邊陪太後聊閑天。虧得蒼術的妙手靈藥，她竟渾然不覺頸上的傷痛，精神也大好，穿針引線地忙得不亦樂乎。
太後對於這個一口一個“奶奶”喚她的丫頭，甚是喜歡。她身邊的夏嵐秋月等人，雖也體貼入微，卻不及離塵這般自然親近。因見離塵忙活半天不曾休息，勸她又直說不累，太後便命秋月取了酥酪來與她吃。聽到人報“太子殿下求見”，太後笑道：“他倒是好口福，再去取一碗來罷。”秋月笑應著，自下去了。
未幾，慕容煜進了昭和殿，一見到太後，他便跪地行禮道：“皇祖母，容煜來給您請安了，皇祖母聖體康安。”太後的貼身侍婢們亦紛紛屈膝行禮，唯有離塵起身站在太後身邊，笑嘻嘻地看著他。
太後一麵扶他起來一麵道：“地上涼，快些起來。今兒個早起我還問夏嵐，怎麽不見煜兒來。原來竟在等這時候，莫不是聞著我宮裏頭的酥酪味兒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