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萌芽之殤
自那以後，我就呆在屋子裏沒出去過。優花和優茗兩個也是體貼的人，悉心伺候我，怕我無聊也時常同我說說話。柳若魅來看過我兩次，囑咐我不要輕易露麵，萬一有誰把我當成樓重骨一個衝動給殺了可就麻煩了；洛雲卻像是消失了一般，再沒見過，這樣也好，我可不想再被掐第二次了。唯有淩霄一人常常夜裏來，還都是以為我入睡之後，跟鬼似的站窗戶邊兒上看著我。
這淩霄的態度讓我很奇怪，他這是準備嚇死我？
日子這樣悠悠過去，很快就到了千重樓慶功大會的當日。
從今天早上開始，我就聽得到外麵傳來熱鬧的人聲，想是江湖上各路人士漸漸到了，正假惺惺地開始寒暄客套了。
不知道容行止是否也會這樣？不過聽優花講，這慶功大會都是交給右護法桓似一手包辦的，待人接客的自然也是桓似。真看不出，這溫潤美人還是一個幫派的主人的左右手，不過也是，他那張笑臉就適合與人逢場說笑，若教容行止去，一張麵無表情的臉還會讓人以為欠了他多少債呢。
“阿碧姑娘想要出去看看麽？”優茗突然問。
我有些愕然道：“你的主人不是叫我不要出去嗎？”
“可是姑娘看起來很沉悶的樣子，”優茗皺起秀眉，“就出去走走，遠遠地看一眼那些江湖英雄們的英姿，應該也是可以的吧。”
嗬，還真是溫柔體貼的姑娘。我點點頭道：“如果能去看一眼那邊是最好不過了……我從未見過那種大場麵，向來是有許多風流倜儻的英雄人物吧？”
這番話倒有一半是真，我確實沒怎麽看到過江湖人士齊聚的場麵，現在想來，我以前所生活的地方也不過一個小小的碧禧宮，可是因為日子太愜意，竟從來沒動過下山的念頭。
“那邊這樣定了！”優茗一拍手，“我去拿件衣服來你換上，跟我們扮作一樣的丫鬟，這樣一來就不會有人注意到你了！”說著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優花看著我笑了笑道：“這孩子便是這樣風風火火的。”
我搖搖頭道：“這樣很好，優茗過得很開心……隻是不知道這回兒去了能不能看到眾英雄齊聚的場麵，若是看不到就可惜了。”
“看得到的，”優花連忙點頭，“現在已過了晚膳時間，慶功大會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就是這會開始，所有人都會到場的。”
“最重要的環節？我之前在百花園的時候聽人說，會商討如何處置那個碧禧宮的宮主，是這個嗎？”
優花點頭道：“正是此事。”
得到優花的肯定，我心裏有些激動——娘，我終於可以見到你了！
換過優茗拿來的衣裳，再把發飾改了，微微垂著頭和優花優茗並肩匆匆走著的我，看起來也不過是千重樓裏的一個普通丫鬟。已經被慶功大會所完全吸引了的人們根本不會注意到這邊，一心都隻望了那被眾人圍坐中間留出來的空地和上座的那一人。
四周燃起火把，燈火通明，座上那一人，一頭美麗的銀發用一盞銀冠高高束起，金邊白袍，雖然隻安安靜靜地坐著，卻依舊散發出不可忽略的上位者的氣息。
即使是在這天下英雄麵前，他也依舊是最顯眼的一個。
我站在角落裏靜靜地看著那人，看他用清冷好聽的聲音致辭眾人，用修長好看的手握了酒盞，薄唇微張飲下佳釀，實在是美得驚心動魄。
這樣覺得的人當然不止我一個，人群中已有一些江湖人士開始悄悄議論起這個摧毀了碧禧宮的千重樓樓主來。
“是個美男子啊……”
“生了張娘兒們臉，還以為也是個娘兒們作態呢，沒想到還像個人物……”
“能在一夜之間摧毀碧禧宮，使碧禧宮門下那麽多幫派倒戈的人，能不是個人物麽？”
“總之不能得罪來著，若是能與我幫聯手那就……”
我默默地聽著，心道容行止你可知，你用我碧禧宮換來了這麽多的讚譽呢！我移了眼不再看他，卻忽然聽見有人喊了一聲：“那妖女！終於出來了！”
我的心猛震一下，幾乎不能呼吸，勉強控製住自己，才抬頭望了過去。
從我所占的位置，剛好可以看見那個生我養我，嘴很臭心裏卻總是很疼我的，時不時會像狐狸那樣狡猾的女人，雙手雙腳都被加上了極粗的鐵鏈，被人押著，一步一步走到空地中央。
她依然那麽美麗，隻是有些許憔悴，可是衣衫整潔，神情淡然，仿佛並不是一個俘虜，隻是休息的時候來跟我喝杯茶。
容行止，好在他留給了我娘最後一絲尊嚴，讓她幹幹淨淨地出現在眾人麵前，一步一步自己走出來。
我的眼睛已經控製不住一片濕潤——娘！我在這裏啊！你看見我了嗎？你等著，我馬上救你出去！
在場的江湖人士有很多都大快人心般地喝起彩來，也有不停辱罵我娘的，口口聲聲“妖女”的喊，我娘卻仿若未聞，她隻是沉靜了一雙眼緩緩地觀察四周。
我知道她是在找我，我也知道容行止早就在這四周布置了天羅地網，隻等著我現身。可是就算這樣又怎麽了呢？有一絲機會我也要去嚐試，更何況現在，我覺得就算被抓住，若能和娘死在一處也是好的。
我不想死，是不像一個人孤獨地死去，若有我娘陪著我，痛一點又何妨呢？
我暗暗地捏緊了出門之前悄悄藏在袖中的短刀，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我娘，就在這時看見了我。
那雙眼睛定格在我身上，略去了所有會讓人生疑的表情，可我就是知道她的責備與擔心，她移開視線輕輕搖了搖頭。
我突然睜大雙眸，雙手止不住的顫抖——為什麽？！為什麽不讓我去救你？！明明……明明知道我無法忍受一個人，更無法忍受看著你在我麵前受苦、受侮辱，卻什麽都不做！為什麽不讓我去救你！
我握緊了手裏的短刀，雙目赤紅，下定好決心，正要衝出去的一瞬間，我娘的聲音忽然響起。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我竟從來不知，娘唱歌的聲音竟是這般好聽，溫婉哀怨，卻又滿心歡喜。
我有一時的怔愣，隻是這麽一瞬間，娘忽然看著我的方向輕柔一笑，長袖舒展，風華絕代。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歌聲戛然而止，飛濺而出的液體像美麗的猩紅花朵，盛開在我的眼前。
那麽美麗，使我的腦海中除了一片紅色竟無法再映出別的任何顏色。
“啊——！”我突然尖叫起來！隻是這沙啞的尖叫聲淹沒在了一片丫鬟的尖叫聲中，毫不起眼。
我雙手死死的抓著自己的頭發，拚命瞪大眼睛想要確定眼前的一切並不是真的，但周圍的人卻不停地喊著要推翻我微弱的期望：
“天啊！那妖女竟然自殺了？！她竟然在袖子裏藏了刀？！”
“這可怎麽辦？我還沒出口惡氣報仇呢！就這麽輕鬆的死了？”
……
死了死了！哈哈！死了！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
我忽然跳起來，不顧一切地想要衝過去——還有救！或許還有救！對的對的！隻要我現在過去，找個大夫，我娘就還有救！
但連這一點，我也做不到了。
有人從後麵一把抓住我，用了極大的力氣，快速地把我往後拖。
我拚命掙紮起來，喉嚨酸澀得發痛，喊不出聲音，眼前也是一片模糊；不管我怎麽踢打，身後那人仍是死死箍住我不放。我看著離我越來越遠的我娘的身影，看著倒在地上的人就要被拖走，鋪天蓋地的絕望幾乎淹沒我，於是胡亂張口，惡狠狠地咬在那人的手臂上。
入口的血肉氣息莫名地讓我平靜了一些，我大口大口地呼吸，想要緩解心髒的絞痛之感，卻發現連神經都是麻痹的，我在猛烈地發著抖，像得了重病一樣不停地抽搐，喉嚨裏也發出濃重的齁聲。
“冷靜一點！小骨你冷靜一點！”一道熱流自後背傳入體內，那是有人在為我灌輸真氣。
這樣過了一會，我才感覺到好受了一點，身子卻還是冰涼的，瑟瑟發抖。
“小骨……小骨……”麵前的人不停地喚著我的名字，似乎怕我飛走一般，緊緊摟住我。
“她死了……”我呢喃出聲，聲音嘶啞，癡癡地說，“為什麽呢？為什麽要這樣做呢？留下我一個人……我一個人……”
“小骨小骨，你娘這樣做是為了讓你能活下去啊！你要明白她的意思！不要辜負她的願望啊！”
我抬眼看著眼前的人，沉默良久，忽然笑了一下。
“……小骨？”
我緩緩站起來，看著他英俊的臉一字一句道：“淩霄，你今日所為，日後不要後悔。”
他愣愣地看著我，沒有說話，隻是眼裏流露出一絲痛苦之色。
“……你日後，不要後悔留我這條命……千萬不要後悔。”
一字字說完，我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跑去。
斬龍……我要去，取回我的劍。
這世上，屬於我的，我所剩下的，能夠陪伴我的東西，隻有那一樣了。
我清楚地記得，在我娘倒在血泊裏的時候，她看著我，雙唇張合，輕輕說出了一句話。
那一句話，讓我明白，我是徹底的，變成一個人了。從今往後，即使再害怕寂寞，我也隻能是一個人。
我拚了命地奔跑著，迎麵吹來的風，刮得我的臉生疼。
“小骨，活下去。”
你給了我活下去的囑咐，卻忘了給我活下去的目的。
你用雙手為自己謝了幕，卻隻留給我複仇兩個字。
天已蒙蒙亮，遠處傳來晨鳥的啼叫。
一個嶄新的黎明。有什麽東西在這一刻，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