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娘(五)
看見二爺黑喪著臉走了,爺爺低著頭不吭聲,娘捂著臉回到屋中趴在床上抽泣,十歲的旺旺有點懵懂,到底出了什麼事?剛才還是歡聲笑語,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吃飯,這二爺一來,發了一通演講,就成了這個凄慘的場面,旺旺走到爺爺面前說:「爺,吃飯吧,二爺說那話是啥意思。」四犇兒憋在心中的憤怒再也忍不住了,「都是你這兔崽子造的孽,滾一邊去。」用力一推,把孫子推出二米多遠,仰面跌倒在門墩上,頭被磕了個大疙瘩,孫子疼的鑽心,嚎啕大哭,爺爺也不去拉孫子,娘也不出來哄兒子,這一家人,爺爺坐在院子中央垂淚,孫子倚著門框嚎啕,媳婦趴在床上抽泣,狗們雞們不再追逐嬉鬧,好奇的擠在一起,互相咬咬耳朵,啄啄冠子,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哭了多長時間,孩子最先止住了,沒有大人哄他,他自己感到哭著沒勁兒了,就不哭了,他知道爺爺和娘一定碰到了難悵事,自己不能再添亂了,就走到飯桌前,端起涼透了的湯喝下去,又拿了一個冷漠咬著去上學了。
第二個止住哭的是旺旺娘,她看見兒子吃了飯,喝了湯,去上學了,心放下了,止住抽泣,擦乾眼淚,坐起來,但是她沒有下床,而是拿個枕頭靠在床頭想心思。
她得好好想想自己該怎麼辦,她從自己的童年想起,一幕幕的往事像電影一般在她的眼前掠過:這第一幕是他三歲生日的那一天,身著戎裝的父親,為她點亮了生日蛋糕,她咯咯咯的笑著,趴上去咬了一口,滿臉的奶油,就像個雪娃娃,她又抱著父親的頭,將滿臉的奶油蹭到了父親的臉上,父親變成了雪公公,全家人都開懷大笑,而父親卻淚流滿面,他不知道該怎樣給自己的愛女告別,車就在門外等著,他是在戰鬥的間隙,請了半天的假,回來給自己最寶貝的女兒過生日,父親默默地將她送到母親的懷中,她揮著小手給爸爸說「再見!」她再也見不到爸爸了,爸爸在當天的戰鬥中犧牲了,他是國民革命軍第四軍第一師的師長,在攻佔武漢泗汀橋的戰役中犧牲了,父親是為了讓更多的孩子能像女兒一樣有一個幸福的童年,有一個快樂的生日而獻出寶貴生命的,但是,她那時候還太小,不理解爸爸的事業,她就是以為爸爸是不愛她了,而再也不回來看她,父親不愛他了,走了,母親也不愛她了,走了,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她在母親的懷抱中睡著了,母親以為孩子睡著了,其實孩子沒有睡著,孩子在聽母親訴說心思,母親說:「不是爸爸不愛你,爸爸是為了革命的事業而捐軀了,爸爸會在天上看著孩子你幸福的長大,媽媽不能陪你了,媽媽要追隨爸爸而去,繼續做他沒有完成的事業,如果媽媽也不能回來,孩子,請你不要怨爸爸和媽媽,請孩子你相信,爸爸媽媽就是這個世上最愛你的人。」媽媽絮絮叨叨說了半夜,她終於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她不見媽媽了,她大哭著要媽媽,養父母把她抱起來,擦乾她的眼淚說:「媽媽去給你買糖了,過一會兒就回來,這一會兒就是一輩子,她再也沒有見到自己的親生父母,不知道世間的最愛是什麼樣的愛。她的思緒飄飄忽忽,又浮現出新的一幕,是她十七歲的生日,一個暗淡無光惶惑不安的生日,日本軍隊已經兵臨南京城下,槍炮聲將玻璃都震碎了,養父對爺爺說:「日軍很快就會攻進城裡,國民政府都撤離了,我們工廠很可能保不住,趕緊撤吧,我選好了地方,一家人都走吧。」爺爺說:「不能走,廠在人在,廠亡人亡,全家人都要住在廠里,保衛工廠,保不住就炸毀廠子,不能留給日本鬼子一槍一彈」,養父說:「孩子怎麼辦?少爺可只留下這一點骨血。」爺爺說:「這中國還有安全的地方嗎?」養父說:「把兩個孩子送到洛陽吧,交給我的三弟照護,洛陽一半年不會有戰事。」她和哥哥被送到了洛陽,爺爺、養父母全家四十多口人,都和工廠共存亡了,據說,那廠子不是日軍放火燒掉的,是爺爺和養父在日軍進城之際引爆的,那壯烈的場面她雖然沒有看到,但是悲憤在她的心中日日夜夜翻騰著,她不能理解爺爺和養父母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只知道自己從此成了一隻沒人憐愛的孤雁,在天地間悲鳴,她想著想著,她想到了最幸福最美妙的一幕:她和哥哥被送到了洛陽馬三爺的診所,和馬家的子弟一起進入了洛陽中學,說是最多呆上一半年,待南京安定下來,就接他們回家,她等啊等啊,整整等了七年,等來的是天大的噩耗,她的爺爺和養父母以及家中的兄弟姐妹親戚朋友,還有他們的工廠,以及廠里的工人,都被日本人殺害了,廠子也被炸毀了,她不知道,是爺爺和養父堅決不和日本人合作,引爆了兵工廠,才遭受了滅門之災,和他們一家一樣被殺害的還有三十萬同胞姐妹,她心中的悲憤無人訴說,她不明白自己的命為啥這樣苦,自己最愛的人都一個個離她而去,她鬱鬱寡歡,落落寡合,常常一個人坐在僻靜的角落中暗自垂淚,沒有心思讀書,也不積极參加學校的政治活動,和同學們不能融為一體,愛的陽光照不到她的心田,她的情況被學校的訓導主任張明賢注意到了,找她談話,她關閉心扉不肯袒露心聲,張訓導知道這個年輕的少女,一定是遭到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心靈的創傷,張訓導是上下寨人,和馬三爺是同鄉還有點親戚關係,關係很好,還有馬家的幾個孩子馬朝陽、馬朝月、馬朝英都在洛陽中學上學,是賢哥的學生,特別是馬朝英把賢哥當成崇拜的偶像,這賢哥確實不簡單,他是清華大學高材生,留學英國劍橋,和徐志摩、陳西瑩都很熟,他本來在南京中央大學當講師,日軍佔領南京后,中央大學撤退到重慶,他不願去,就回到故鄉,在洛陽中學當了訓導主任,這訓導主任是他的兼職,它實際上是綏靖司令智囊團的人員,張訓導從馬朝英哪兒了解到了馬康怡敏的情況,在心中喜歡上了這個清高孤傲的姑娘,馬康怡敏住在馬三爺家,認了馬三爺做乾爹,馬朝英是馬三爺的侄女,但是馬三爺沒有女兒,所以待得給親閨女差不多,這樣一來,馬康怡敏和馬朝英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姐妹,是馬朝英把馬康怡敏帶到了賢哥的面前,漸漸地他們熟悉了,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可是,康怡敏還是不肯邁出人生的關鍵一步,不敢接受賢哥的愛,她害怕這愛也會像前面的愛一樣,在瞬間消失了,那樣的話,她可就實在承受不住了,與其那樣痛苦,不如不讓它發生,她對賢哥說:「等到打敗日本鬼子了,局勢穩定了,生活安寧了,我們再結婚。」賢哥知道她的心思,是啊,像她這種心思的人並不少,男兒上戰場,情人囑咐他:「一定要安全的回來,等革命勝利了我就嫁給你。」可是,有幾個相愛的人能有這樣完美的結果呢?賢哥對她說:「愛是無時不在的,不能等待,不能蹉跎,我們結婚吧,我要把天地間最火熱的愛獻給我心中的聖女,你要用愛的陽光溫暖我的軀體,用愛的甘霖滋潤我的心田,愛是一片森林,會蓬勃旺盛,開出燦爛的花朵,結出豐碩的果實,也會被風暴摧折,枯萎凋零,但是這一棵愛的大樹倒下了,還會有另一棵蓬勃旺盛,愛就像川流不息的江河溪流,永遠不會幹涸,也不會停留在一個地方,失去了一個愛,再去尋找一個,只要我們的頭頂有愛的陽光普照,心中有愛的雨露滋養,只要我們不停地播下愛的種子,去精心的護養它,愛就永遠不會從我們的身邊消失。」她覺得賢哥的話說的很有哲理,就是愛的箴言,她細細品味了好一陣子,她想起自己的親生父母,他們是最愛她的人,但是他們為了革命的事業,為了心中的信仰,而離開了自己最愛的女兒,他們是捨棄小愛而成全大愛。而她,雖然失去了親生父母的愛,但是愛並沒有離她而去,她的爺爺那般的疼愛她,養父母像親身父母一樣的呵護她,這種愛她也失去了,爺爺和養父母本來可以不死,他和他們的工廠也可以存在,但是,爺爺和養父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們捨棄生命,成全的是民族的大義,她雖然再也得不到爺爺和養父母的疼愛了,但是,又有一種愛,來到了她的身邊,明哥送給她的是人世間最真摯、最聖潔、最火熱、最美妙的愛情,這種愛也會在瞬間消失了,但是有什麼呢?繼續尋找,肯定還有一種愛的風景在前面的某一個地方等著她,她答應了明哥的求婚,和他過了一年不到的幸福的生活,明哥被日本的飛機炸死了,這愛的大樹轟然倒地,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她萬念俱灰,想追隨明哥而去,可是兒子來了,她是明哥愛的延續,這就是明哥說的「一個愛消失了,另一個愛又來到你的身邊」,這女人有了兒子,就有了希望,有了奔頭,上蒼眷顧她,又讓她有了女兒,這一兒一女就是金命,她不願再尋找下一段的愛情了,她就願守著一雙兒女過一種雖清苦但溫馨的生活,不承想另一段愛的風景在她意想不到的地方,等著她,就是她和三木的戀情,這段愛是從恨開始的,那一個春光明媚的上午,她和好姐妹們到田野里踏春,被日本兵劫掠到了據點。
康怡敏沒有想到,她和三木竟產生了戀情,這戀情來自親情,她知道這被仇恨荼毒的大樹,是不會開花結果的,三木走了十年了,沒有一點音信,公爹說的對:「時間如流水,會消弭世間的恩怨情仇,也許過一段時間,你就把他忘了。」她想,三木說不定早已娶妻生子,過著幸福的生活,早已把她這個中國的女人拋到了九霄雲外,而她,也一樣,她說要等三木一輩子,也就是說說而已,甭說這就是一段孽緣,就是山盟海誓,刻骨銘心的愛情,也經不住時空風雨的剝蝕,明哥說得對:「愛是一片森林,會蓬勃旺盛,開出燦爛的花朵,結出豐碩的果實,也會被風暴摧折,枯萎凋零,但是這一棵愛的大樹倒下了,還會有另一棵蓬勃旺盛,愛就像川流不息的江河溪流,永遠不會幹涸,也不會停留在一個地方,失去了一個愛,再去尋找一個,只要我們的頭頂有愛的陽光普照,心中有愛的雨露滋養,只要我們不停地播下愛的種子,去精心的護養它,愛就永遠不會從我們的身邊消失。」旺旺娘她到現在想明白了,自己這樣苦守著過日子,不是丟不下丈夫的愛,也不是在等三木,自己確實戀著一個人,就是公爹,公爹疼愛她,像親生的父親疼愛她,她也依戀公爹,她想看公爹那張和藹慈祥的臉,不管遇到多大的難纏事,公爹總是笑著說:「怡敏,不用擔心,有爹呢。」即使狂風暴雨的夜晚,她一想到爹和兒子在前大屋睡著了,有情況會扛著的,她就坦然入睡,他住的這張家大院是爹幫她保住的,她的衣食住行,都是爹幫她掙來的,爹把她的兒子白天扛在肩上,晚上摟在懷中,都不讓受一點的委屈,她做飯的技術其實也不是很高,可是爹坐到飯桌前,哪怕拿一個慷窩窩,也嘖嘖讚歎好吃好吃,說他的兒媳婦模樣好、心眼好、手藝好,是上下寨頂尖的好媳婦,這樣的好公爹,自己為啥不戀著呢?為啥還要再嫁人呢,二伯說的不錯,這上下寨的好男人確實不少,這中國的好男人就更多了,但是,這些好男人都是別人的,能有哪一個男人能像公爹一樣對自己這樣好呢,即使有,還有兒子呢?還會有那個男人會把她的兒子像心肝寶貝一樣的這樣寵著慣著嗎?明哥也好,三木也好,逝去的愛不會再回來了,與其生活在夢幻中,不如抓住現在,她在心中說:「我要像愛父母、愛丈夫、愛情人、愛兒女那樣的愛公爹,那樣還不夠,這種愛應該是哪幾種愛的總和。」康怡敏她想好了,心情格外的舒朗,她哼著小曲,走到院子里,來到桌子邊,把冷透了的一碗雜燴菜,端到灶火上熱熱,又從灶膛里掏出一個燒的黃焦黃焦的包子,一起放到調盤上,端到公爹的面前說:「爹,吃飯吧,騷婆娘不是散布流言蜚語,她說的就是實話,我不是在等三木,我就是戀著老公公不嫁人,至於俺二伯說的『腌臢事』,做不做都無所謂,他也不想想,您七十歲了,還能做嗎?這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咱翁媳是啥人,村裡人心中都明白,兒媳婦戀著老公公不嫁人,既不犯國法,也不觸家法,更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腌臢事,我想通了,不會離開您,誰想把俺母子從這張家大院逼走,她住進來,就是痴心妄想,爹,俺是這樣想的,您是咋想的?」張四犇兒笑眯眯的說:「爹就是這樣的想的。」張四犇用筷子攪著雜燴菜說:「騷婆娘,你說我們張家大院是大雜燴,我就是最喜歡吃這雜燴菜。」說著將一塊大肉塊子從碗中挑出去「你這一塊臭肉,以後別來攪和了,我愛吃清素小炒」,媳婦笑著說:「爹,你吃完飯,就不要去地了,日頭掉到房檐下了,旺該放學了,他回來看見沒人又該哭了,我去鋤一會兒地,回來捎一把紅薯葉,晚上做麵條,好吧」四犇兒說:「好吧,少鋤一會兒,別累著,明天我起早點就鋤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