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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齊心同願俱未申

  閻行從徐晃說的這一件事情上,看得更遠一些。


  張楊以并州兵馬入侵河內,佔據郡府,借著長安朝廷的任命在郡中發號施令,只怕郡中如常林這等名士在心中是多有不服,要不然也不會滯留上黨,不願返回河內溫縣了。


  不僅河內的人心不附,張楊麾下那些客居異地的并州兵馬,時間一久,也會思戀故土,人心思歸。


  而張楊統治河內,一面用麾下的精兵強將壓服郡中不服的士民,一面又在用上黨等地的財帛人口,利誘驅使他麾下的那些思戀故土的並地兵馬繼續為他作戰。


  閻行入主河東的形式和張楊有相同,又有不同之處,不一樣的,是閻行是先為河東太守,再入主河東,而張楊則是先入主河內,再為河內太守,這先後之間就差了一個名分。


  一樣的,是閻行和張楊都一樣是客軍在外,力壓本土的勢力。


  張楊現在遇上的問題,也是閻行將來會遇上的。


  徐晃回答不了閻行的問題,而閻行也沒有開口,徐晃正想著要不要開口打破沉默,卻見閻行伸手示意他不要開口,兩人就這樣站在營地里,側著耳朵靜靜凝聽,隨風送入耳中的,還有將士們的久未傾訴的心聲。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徐晃所部中,除了河東的郡兵外,還有涼州、三輔等地的老兵,這些兵馬跟隨閻行平定了河東,雖多得賞賜,但卻是身處異鄉之中,日子一久難免會有思鄉之情。


  經徐晃剛剛說的事情,閻行聯想到了這一件事,故而恰逢有軍中將士吟唱《擊鼓》。這就不禁讓他也吟唱起來。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這是一首將士思鄉的詩歌,雖然「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後世被廣泛用來形容男女之情,但它最初的時候,講的還是軍中同袍生死與共的患難之情。


  徐晃聽到閻行突然吟唱,愣了一下,低聲詢問道:

  「將軍?」


  迎著徐晃關切的目光,閻行笑了笑,擺擺手說道:

  「無事,是將士們想家了!」


  ···

  帶著心事的閻行在離開絳邑后,按照原定計劃,啟程返回安邑,只是車駕路過聞喜時,行事一貫雷厲風行的閻行臉上竟然少見地出現了遲疑之色,他突然讓太守行春的車駕停在官道旁,卻遲遲沒有下令,是要入城,還是繼續趕路。


  過了許久,太守車駕中有幾騎分出隊伍,往城中而去,而大隊人馬則得到太守的命令,繼續趕路,返回安邑。


  那幾騎,是送信去城中裴家的,而裴潛,則在太守行春的車駕之中。


  一行人之中,能夠知道此中隱秘的,只有寥寥幾人,但為此,功曹衛覬還是登上了裴潛的安車。


  兩人在車中對坐,衛覬淺笑不語,而裴潛也默默靜坐,不發一言。


  對坐良久,最終還是年長的衛覬先開了聲。


  「文行,府君此番行春,固然是為了勸民農桑,賑濟乏困,但所謀又不啻於此,沿途所見厲兵秣馬,又有意於編練舟師,所圖甚大啊!」


  衛覬的話落到裴潛的耳中,他臉色從容,慢慢說道:

  「府君志向高遠,只是衛君應辟之時就知道的。至於所圖者何,衛君也知軍國大事不可語,你我還是慎言吧!」


  衛覬聞言嘴角動了動,卻還是說道:

  「這兵戎之事,雖說是幕府職權之內,可卻也牽扯到了河東的十萬生民,關係到你我闔家老少的身家性命。」


  衛覬這「闔家老少」的咬字落得很重,裴潛挑了挑眉,問道:


  「衛君想要問什麼?」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你說以府君的志向,又會如何做?」


  裴潛聽了衛覬的話,沒有回答。


  他們跟隨閻行行春,一路上閻行也沒有刻意避開他們,很多事情,以衛覬、裴潛的才智,不難看得出來。


  閻行以外兵客居河東,麾下很多兵馬都是他鄉之人,時日一久,難免思鄉心切。閻行若想要穩定麾下的文武人心,還要拉攏河東本土的士民,那最有可能的,就是和河東的士族聯姻。


  放到軍中,三軍統帥也在河東安家立業,以身作則之下,將軍中的將士們安置在河東的事情,也就能夠順理成章,人心思歸的難題也就能夠迎刃而解了。


  閻行的年紀,閻行和裴姝的緣分,這是張楊所不具備,所以閻行不管是從大局,還是從個人方面考慮,和裴家聯姻都是首選的途徑。


  連旁觀者的衛覬都能窺測出閻行的一二心思,那身為當事人之一的裴潛,就更是清楚了。


  對於這門婚事,裴潛其實從內心而言,並不贊同。之前裴姝與閻行相見,裴潛心存憂慮,擔憂的是閻行是董卓的黨羽,裴家與之過於密切,不僅會遭到王邑、衛固等人的打壓,而且事後董卓倒台,也會受到牽連。


  而如今,閻行卻是在董卓倒台之後,與李傕、郭汜等人一般,絕地反擊賺的一個盆滿缽滿,而且還回師還定河東,消滅了王邑、衛固、范先等人。


  這等謀略、這等手段之人,自然是配得上自家那個秀外慧中的妹子,可亂世之中,與閻行這等割據河東的勢力締結婚姻,連成一體,雖然能夠獲得巨大的政治利益,可這背後存在的風險也著實不小。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實在不是局勢未明下的上上之選,也不是大族生存、保全家聲之道。


  裴潛雖然不說話,但衛覬卻一直觀察著他的臉色。在衛覬看來,裴潛應辟,裴徽婉拒,就可以看出裴家目前還沒有完全把前程、家聲都壓在了閻行的身上。如今閻行想要和裴家聯姻,對裴家而言,不一定是件好事。


  「今日過後,只怕府君很快就會派人前來求親了!」


  衛覬的話,讓裴潛的心又悸動了一下。確實,按照府君的行事風格,一旦他決定了的事情,就會雷厲風行,絕不拖沓。只是衛覬又哪裡知道,自家的妹子與府君之間的緣分呢?

  「衛君莫要再試探我的態度了,家君雖然仕宦在外,但這樁事情卻是要聽他的決定的。」


  裴潛終於開聲,衛覬聞言嘴角也微微一勾。若是裴家與府君聯姻,那日後閻行一系的兵馬再與李傕、郭汜等人再生構隙,那身居長安為官的裴茂的性命就岌岌可危了。


  「此事,確實是應該聽裴公的,倒是我冒昧了。」


  衛覬笑了笑,又補充了一句。


  「不過,適時進言勸諫府君,穩住河東的局勢,保全這片桑梓之地,卻是我等能夠做的。」


  裴潛看了衛覬一眼,忽地笑道:


  「這是自然。」


  衛覬聞言哂然,也不再言它,只是心有所感,又吟誦道:


  「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


  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


  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申。」


  裴潛聽到「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申」一句,聞弦歌而知雅意,笑著接上了後段的詩句。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


  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


  無為守窮賤,轗軻長苦辛。」


  「文行知我!」衛覬甩動了衣袖,哈哈一笑。


  裴潛也泛起笑容,淡淡說道:


  「潛亦自知也!」


  ···

  車馬勞頓,歷時半個多月的太守行春,終告完結。閻行也回到了安邑的郡府之中。過了一日後,他就又將安邑郡府、幕府的文武召集到堂中,根據自己行春一路上的見聞,讓孫資記錄下來的對策,和眾人商議。


  這些對策中,諸人有讚歎,也有反對的。


  像閻行提出的河東初定、民生艱難,自己要傳檄各縣,恪行節儉、不崇奢靡,還要大力打擊河東境內的淫祠野祠,整頓民間信奉的山澤鬼神,這些對策不管是郡府還是幕府,都是極力贊同的。


  但在閻行要推行禁酒令:實行酒榷,禁止民間釀酒,禁止無故聚飲,推行安家令:擇選招呼流民、河東本土的適齡女子,與軍中將士婚配,推行舟師令:沙汰、安置軍中的老弱病殘,後續節省下來的錢穀用來打造戰船,編練大河舟師。


  在這三道令上,卻是出現了反對之聲。


  禁酒令實行酒榷,禁止民間釀酒,就如同官營鹽鐵一般,是要實行酒水專賣,這在前漢鹽鐵會議之後,酒榷的政令就已經解除,如今又在河東推行,而且還是在鹽鐵官營的基礎上,主政者所圖的,無非就是釀酒業的重利。


  與民爭利,兼并民間的酒坊,這是不得民心之舉,郡府有的掾史不贊同;而軍中將士素好烈酒,禁止無故聚飲,在戰時還行得通,可在日常軍紀中執行,卻是比較困難的,更何況還是在多有驕兵悍將的西涼軍中,幕府的軍吏自然也出言勸阻。


  至於安家令牽扯眾多,文武各有見解,也多有反對的。而舟師令,則如同之前在皮氏城外的山上一樣,遭受了文武的一致反對。


  分歧、權衡、妥協,這是為政者千古不變的定律。


  閻行也預料到了推行三令的困難之處,他身為府君,要樹立個人的權威,卻不是要把郡府變成自己一個人的一言堂。


  對於文武的進諫勸阻,閻行格外有耐心地聽完,繼而再權衡妥協,最後才是決定不立即全面推行,只是先逐步試著推行,試試效果如何。


  為政之道,切忌操之過急,去歲閻行平定了河東之後,就已經大刀闊斧,改革弊政,推行了諸多政令,如今河東全郡都處於一個磨合過渡期,驟然再全面實行這攸關軍政、士民各方面的三令,無疑會引發不必要的動蕩。


  所以,閻行在聽從建言之後,在禁酒令上,把試行酒榷的事情交給嚴授,把軍中禁止無故聚飲的監督權交給閻興。在安家令上,閻行先前已經賞賜給了翟郝、楊豐等有功將士田宅、奴僕,在擇選婚配上,卻是急不得的,只能夠按部就班,爭取儘快給軍中尚未婚配的將士擇選良偶、安家落戶,而在舟師令上,閻行雖然同意了暫不打造戰船、編練舟師,但卻依然決定要沙汰軍中的老弱病殘,編入屯田軍戶之中,只保留精銳可戰的編製歩騎。


  忙完這些政事的安排,閻行饒是體力過人,也不覺有些神思疲憊了,他原本想要先靜思假寐一陣,可嚴授、戲志才卻特意留了下來。


  看著自己在郡府、幕府中的兩位重臣,閻行苦笑了一聲,心中隱約猜到了兩人留下來的原因,卻也只能夠耐著性子笑問道:

  「嚴師、志才,所為何事?」


  嚴授和戲志才對視一眼之後,還是由年長的嚴授開聲說道:


  「府君可以屬意聞喜裴家之女,裴掾部之妹?」


  果然,閻行就知道嚴授、戲志才兩人不會無的放矢,今日果真都是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而來的。


  說到這裡,閻行也有些苦惱,自己統軍打仗時,軍機秘聞,不得泄露,可自從入主郡府之後,事事攸關郡府、河東一郡士民,反而變得像是沒有了私事一般,自己那日在聞喜派人往裴家送信一事,很快就連嚴授和戲志才都知道了。


  嚴授看到閻行的臉色,沉吟了一下,方才說道:


  「此事原本乃是府君私事,我等為臣屬的,本不該過問,只是此事涉及裴掾部,也關係到了河東的人心、軍中將士的心意,故而我等不等不違情置喙。」


  裴家在河東頗有名望,結好河東士族,為軍中將士落戶安家,閻行也要以身作則,這看似兒女私事,卻是又不是私事。


  閻行點點頭,說道:


  「我確有此意,嚴師、志才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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