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去與來
從正午到午後,林夕他們一桌人果然再未動身過,一直在那間店裡等待哈扎的歸來。
勤分不易,願意來店來揮霍的弟子佔少數,店家的作用更多的本就是滿足一些弟子相聚所設,所以從頭到尾整個鋪子中就只有他們一桌人。掌柜同時也是店小二的老人也一直在埋頭算賬,從未說過話。
「這個前輩為什麼始終在算賬?這樣的一個店鋪並沒有什麼生意,有什麼賬是這麼久算不完的?」古劍輝問道。
紫衣女孩瞥了他一眼,道:「是在修行。」
古劍輝恍然大悟,暗惱自己愚蠢了。
天下間無所不修行,只要心意專,做任何事情都可以是修行。
桌上九人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了,話匣子一打開,紫衣女孩索性問道:「為什麼沒有把蔡苑叫來?她與那個韓楓城少年有過節眾所周知。」
林夕搖搖頭,道:「總榜甲三若是願意,這次的事情自然水到渠成,不過我試圖勸說她,卻被她所拒絕。」
「拒絕?」紫衣女子簇簇眉頭。
一位看著很是稚嫩,比眾人都小,不過實際年齡卻已經十七的少年,把手環在桌上道:「那日的過節我是看到了的,蔡苑走的時候心服口服,似乎並沒有將此視作為過節,我和她認識,事後也沒有聽到她提過這件事情。」
另一位身形肥胖的女子哼了一聲,束了束藍紫色的髮帶,道:「我和蔡苑來自同一陵,她的脾氣還是有所了解,我們今日的行為她不可能與之為伍,況且,她的確如你所講,並沒有將之視作為過節。能有一個人擊敗她,只會讓她更加快意,修行更加努力。」
「所以這麼說來,總榜前十,你便只叫來了我?」紫衣女孩兩隻手撐在長凳上,小腿交叉懸空,鞦韆一樣來回擺動著。
林夕看了一眼這個相貌雖然普通,但是氣質高傲出塵的女子,點點頭道:「宗門裡又不是人人都討厭景陽的作風,總榜前十里我不知道有哪些可以幫忙的,有一位還是他的朋友。你能願意出手,我都已經很意外了。」
紫衣女孩柳葉般的眼睛側望向了窗外的天空,道:「那日指蒼閣一試他好生威風,所有講師幾乎把目光都投注到了他的身上,我都沒有展示自己,便直接失去了成為劍主親傳弟子的機會,這口惡氣我如何咽的下?若他真是個英雄,我們大張旗鼓在此擺座,他便該來會會。」
指蒼閣一試,只有三位弟子成為了劍主親傳弟子,其餘的說是下來靜候消息,等來的卻是全數無望,只能成為講師的親傳弟子。來親教他們的講師也是七劍袍、八劍袍的,不過比起劍主,自然不是一個等級。
紫衣女孩安亦熏,便是今年的總榜甲五。
林夕面帶苦色,那日指蒼閣一試,要問誰最狼狽,當然非他莫屬。跪在地上良久,迎來劍主的冷嘲熱諷,最後還黯然退場。想到這裡,他心裡的恨意不由更甚。
一些不快總需要一個地方發泄,景陽自然而然地便成為了他們的目標。能夠給景陽一個下馬威,同時也是在無聲地告訴那些劍主,無聲的抗議,告訴他們自己的決定多麼愚蠢。
林夕端起酒杯,對著安亦熏道:「敬你一杯。」
安亦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還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哈扎兄出去這麼久,為什麼還沒有回來?莫非打退堂鼓了?」古劍輝站起身來,在客棧門口望著,一邊發著牢騷。
「可能路上有事耽擱了。」
古劍輝正在一邊念叨的時候,哈扎握著長槍爬上了階梯,身影出現在了光斜的廣場上。
古劍輝眯了眯眼睛,哈扎身上的傳遞出的氣息與出去之前有很大的不同,即便遠遠的,他也感受到了一股頹然,近了之後,仿若六神無主,眼睛里看不到一點光芒,像極了……昨日的林夕。
古劍輝的心中咯噔一下。
「回來了?」林夕看著坐回位置上的古劍輝。
古劍輝有些不安,道:「似乎發生了什麼?」
「什麼意思?」肥胖的女孩不理解。
眾人一頭霧水的時候,拿著槍的哈扎出現在門口。身上滿是泥塵,臉上也有點點血跡,那是他吐出鮮血的時候所沾染到自己臉上的,最重要的是他臉上的英氣盡數消失。
桌上原本平和的氣氛消失,哈扎的回歸像是邊關吹起的狼煙,讓所有人的神經都緊繃不安起來,因為大敵當前。
安亦熏晃動的雙腿停了下來,質問道:「發生了什麼?」
哈扎雙目無神地瞥了瞥桌上的人。
「發生了什麼?」安亦熏再度冷聲問道。
什麼話都還未聽到,林夕的心頭那根琴弦便像受到了無情的撥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
哈扎環顧眾人,沉默了數息之後,將景陽說的話以及自己離開后的經歷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他真是這麼說的?」古劍輝一掌拍到了桌面上,整個桌子險些翻倒。
「他兩招就擊敗了你?」安亦熏小臉上寫滿難以置信四個字,「你是運元境,他也是運元境,若說真正交起手來你不如他是事實,可是他能夠兩招便擊敗你?」
哈扎看了一眼直接驚起身來的安亦熏,不願承認,但是不得不承認地點了點頭。
安亦熏與哈扎都是講師的親傳弟子,雖然不是同一個講師,但是因為兩位講師走得近的緣故,安亦熏對於哈扎的實力有一定的認知。這個來自北蒙陵的少年武試是乙等的排名,天賦過人,修習了極難的獵鬼還魂槍后自己都沒有絕對把握能勝,景陽卻只用了兩招?
這個少年的確比自己預想中要可怕。
安亦熏的雙目不禁失神。
所有弟子的面色都開始駭變,尤其是在聽到那番與「敵人」一詞有關的言論的時候,所有人都面露豫色。
見安亦熏的狀態不對,其餘弟子面色也呈現猶豫之態,古劍輝心頭不禁一涼,連忙道:「不要信他,說不定他是被景陽恐嚇到,回頭來撒謊的。」
哈扎的冷槍頓時刺到了地上,冰冷的槍尖插入地面,地板蛛紋道道。哈扎目光宛如槍尖幫鋒利地看著古劍輝道:「我哈扎可以敗,但絕不可能做你口中的小人,再詆毀一句,我取你狗頭。」
古劍輝不禁握向了劍柄,冷聲道:「你這個時候出來蠱惑人心,難道我這樣猜測有錯?為什麼出去打探情況的人不是別人,而是你?」
哈扎怒不可遏,道:「果然是烏合之眾,這麼快就開始含血噴人,那麼說來我好心是幫了豬狗?」
「你說什麼?」古劍輝豁然起身。
「等他說完!」林夕吼了一聲。
古劍輝看了一眼自己的好兄弟,哼了一聲,坐回了位置上。
「若是今日不收手,那麼便永遠是敵人?」林夕臉色也一片鐵青,抬起頭看著哈扎,道:「他是這麼說的?」
哈扎冷哼了一聲,不再看古劍輝,道:「是這麼說的,針對的是除了你之外的人。他說本來大家便無仇怨,沒有必要接下樑子,以後都可以是朋友,今日的事根本沒有必要發生,若是不願收手,那麼便是真正的敵人。對待敵人他不會心慈手軟,他毫無背景的時候連金蒙國師和監察司都不怕,又如何會怕我們。」
「哈哈哈!好生猖狂!那我們今日就打得他永遠抬不起頭!」古劍輝氣得手顫抖起來,狀若瘋狂道。
然而其餘人都一片平靜,桌上的人甚至沒有看他一眼,都是在沉思,仿若風暴之後,一片寂靜的海灘,只有漁人望著吹毀的房屋歇斯底里。
「大家怎麼了?說話啊,不要被這樣幾句話給打倒了。」
哈扎看著其餘的人,真摯道:「他並不像我以為的那樣傲慢,之前我的確因為嫉妒而討厭他,但是,今天我更加敬佩他。」
「你居然幫他說話?」古劍輝勃然大怒。
平日里他一向淡定,甚至在一些關鍵時候因為自己的冷靜幫助到了這個朋友,可沒有想到的是,那個人居然能夠做到憑藉幾言幾語就讓他們找來本以為同仇敵愾的人開始動搖,讓這個哈扎臨陣倒戈!
哈扎並不理會古劍輝的咆哮,對著大家接著道:「他已經能夠將真火訣施展出一定水準,而且天雷訣也不落下,我的獵鬼還魂槍他輕易便識穿。或許,我不願意做他那個敵人,今日不願,以後也不願。」說完,便轉頭離開。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被那個少年給征服了,哈扎心裡對他竟然滿是敬佩與震撼,不理解為什麼同樣是少年,他卻可以這麼厲害,這麼瀟洒。時至今日他才明白,那位雙榜甲一的少年所有的風頭,不是空穴來風,他的所有輝煌,也不是劍主走眼,一切一切,全是他自己爭取而來。
走到門口的時候,哈扎停留下來,道:「他吟了一句:我自執劍指天闕,天下甘有不臣人?」
說完,便離開了店家。
「懦夫!你一人不敵,我們聯手還不敵?他今日耍的不就是昨日的手段?若是今日不抬頭,只怕他明日要猜到我們九劍門所有弟子的頭上!」古劍輝怒吼道,甚至直接跑到了店鋪門口朝外喊叫,然而哈扎依然走得頭也不回。
「那個景陽就是擅長玩這樣的手段!讓人不敢和他作對,然後搶走所有的一切!你真的是個蠢人!」
所有怒罵都沒有意義,哈扎的身影毅然決然地消失在了廣場上,一些前來這裡的稀稀弟子則是好奇地望向了這邊。
古劍輝氣得渾身發抖,轉過身來,一桌人卻全部都木怔著。
安亦熏依然雙目無光。
「你們真的怕了?就這麼幾句話你們就怕了?我們只要團結一致,其實什麼問題都沒有啊!往日他的囂張沒有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你們不是很恨他嗎,很看不起他的作風嗎?今日他的囂張落在自己頭上你們就怕了?就不敢為敵了?」古劍輝很是憤怒地攥緊了拳頭,「他就是知道你們會怕,所以才會這樣做,他就是利用你們這樣的想法,來讓你們放棄,我們現在必須冷靜,現在一起去殺他個片甲不留,他以後便再也囂張不起來!」
「什麼叫怕?」那位肥胖的女孩抬起頭來,看著古劍輝道。
「你們現在就叫怕!」
「不,我們只是在利弊權衡。」那位面目稚嫩的少年目光歉然地看著古劍輝,「他比我預想中強,也比我預想中要霸道,他一番話也恰好把我說得死死的,我找不到理由要出現在今日的戰鬥中。抱歉。」
說完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刀朝著店鋪外走去。
「你!」古劍輝望著這個少年氣得說不出話。
「要是我足夠強,我必然不會讓他囂張下去,但是似乎他的囂張有理有據,因為他真的強得可怕。」肥胖女孩也站起身離開。
「你也要放棄?」古劍輝看著這個武試乙二,心有不甘。
肥胖女孩緊了緊腰帶,道:「本就不是一件能讓我堅持的事情,找不到的堅持的理由,有了放棄的理由,為什麼不放棄?」
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你……」古劍輝的手掌像是過泥窪之地的馬車抖動不休,臉上的肌肉也繃緊如鼓面。
「抱歉,我本可以沒有這個敵人,所以,還是本可沒有比較好。」
「抱歉」
「……」
一個接一個的離開,各有各的理由,然而也無外乎被威懾二字。
景陽對九劍門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麻煩一直都秉承著:「我若是彰顯出自己的強,那麼之後會少很多麻煩」的心態而做,然而事實上他表現得一直都不夠,要找他麻煩的人越來越少,但是始終還是有。原本這裡坐著的,幾乎是最後一批,也是最強的一批。不過隨著今日直接讓哈扎折服,似乎也讓這最後的一批,也煙消雲散。
人總是這樣,聽起來有些無奈和可悲,當面對的力量足夠強大,強大到你覺得根本無法與之為敵的時候,但凡有一條能夠不與其為敵的路能走,哪怕你再不喜歡這個人,你也會選擇那條旁路。
不知不覺間,景陽已經成為了送試時候的誇平,沒人願意與之為敵。
「好!全都走吧!」古劍輝憤怒地坐回位置上。
一人人從桌上離開,讓林夕臉色鐵青,但是一言未發,只是雙手不停地抖著,也不知是怒,還是怕。
因為景陽真的表現出了足夠的可怕。
店裡安靜了下來,除了林夕與古劍輝外,坐著的只剩下安亦熏一人。
安亦熏抬起頭,略顯無力道:「我們三人,已經沒有了足夠把握能夠擊敗他了。」
林夕看著她,像是抓著最後的稻草道:「我們三人聯手,也可以將他打敗!」
安亦熏深吸了口氣,鼓起的胸脯不斷起伏著,道:「可是我也覺得,或許我和他之間不必做敵人。或許,我的判斷一開始就是錯的。」
說完,也起身離開。
午後的客棧,一片冷清。
看著安亦熏離去,古劍輝再也說不出話來。吼叫,怒罵之後,是疲憊。古劍輝無力地坐在了長凳上,憤怒之餘,心裏面也是一片膽寒。他回想起那個少年昨日看向他時凌厲的眼神,不禁覺得后怕不已,沒有了半分之前的怒與狂。
「我們跟他之間,似乎本也可以不是敵人。」
林夕一人酌了一杯酒,道:「有些東西,總是要爭爭。」
「你也回去吧,這是我和他一個人的戰鬥。」林夕對古劍輝說道。
古劍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們是兄弟,說的什麼話。你的箭術配合我的近身戰鬥,對付他一個也絕對沒有問題。」
林夕將他的手從肩上拿開,在古劍輝的錯愕中,道:「不要和他為敵。是兄弟,所以我不希望你進入這泥潭之中。」
林夕站起身來道:「我跟他的戰鬥永遠不可能結束。他上次躲開了我的箭,不代表他還能躲開下一次,我偷襲他,總會有機會。」
古劍輝很生氣,拍了拍身上的皮甲,道:「我們是好兄弟,難道你覺得我會怕了?當初支持你去追柳辰依的時候就已經做好準備和他結梁子了,你覺得我現在會怕?」
林夕嘆了口氣,道:「其實像你說的那樣,不是他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們本來不是敵人,是我的嫉妒心作怪。沒有昨日的事情,便沒有今日的事情,我總要付出些代價。」
古劍輝忽然覺得自己這個朋友好像成長了很多,望著林夕道:「你選擇低頭?」
林夕冷笑一聲道:「結仇便結仇,我林夕怎麼可能低頭?無論是昨日的事情還是柳辰依的事情,我都不可能會主動放下這仇恨。近身不太可能勝,我用我擅長的箭術偷襲,偷襲成功便成功,不成功,你幫忙也起不到作用。」
古劍輝並不贊同:「我嘗試再去說服些人。」
林夕道:「不必了,我們這一代弟子幾乎我都問過,都禁不住他的威脅,喊來也沒有意義。」
「我們去找師兄師姐!」
「師兄師姐?」林夕不由笑出聲,道:「師兄師姐都十分驕傲,你見有哪位師兄師姐和我們有過接觸?唐歡師姐已經是例外,然而她卻與景陽走得近。就算我們能夠接近他們,其餘的也根本不可能插手我們這一代新生的事情,在他們眼裡我們都是些孩子,若是插手我們之間的戰鬥,會掃他們的臉面。」
上一代與這一代之間的活動區域都有很大區別,所以不同時間入宗門的弟子,本就難見。
「其實也未必。」
一聲陌生的聲音傳來,一位年紀看起來要比他們年長几歲,穿著華貴的金絲鑲邊絲綢衣,名貴汗羅布定製的褲子,腰間還掛著鬱金香囊,風度翩翩的男子出現在了店鋪門口。
林夕望著這張臉龐,覺得有些熟悉,才想起在身份審查的廣場上,見過這位師兄,驚聲道:「你是去年總榜甲二,陳塘師兄?」
陳塘冷冷瞥了他一眼,提了提腰間的劍,想到要對付的那位少年,眼中更是一片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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