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仇,恨
「一人深入至此,殿下難道從未擔心過,老夫會真的殺死你?」骷髏頭上下緩緩擺動著,像是湖面起伏的木片。語氣平淡,不過那滄桑至極的聲音,怎麼聽都不會感覺到溫和。
身前這人哪怕只是一具殘影,一道幻化出的骷髏頭,其真身和自己相距萬里,景陽的心頭也依然會感受到沉沉的壓力,並不如他表現出的這般淡定。
十六歲便自己殺光自己全家,甚至面不改色的殺死自己襁褓中的侄兒,自己親身父母;二十歲便隻身屠城,踏遍萬骨,只為尋找踏入神魔境之魔境契機。這樣一個一生滿是淋漓鮮血的可怕人物,其為人,又怎麼可能是自己看到的這般和藹謙卑?金蒙的最強者,在金蒙擁有無數信徒,天下間為數不多的元聖之一,面對景陽,內心深處,又怎可能真的是這般謙和?
這次見面,從知道背後操作者是謝伽淏,可能還有那位金蒙了不起的丞相唐熙開始,他就從未認為過自己會處於安全之地,但是,他還是做得毅然決然。怕不怕死這個問題,景陽不止一次考慮過,論及危險程度,他的身份便已經註定,他的一生不可能平安太平,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害怕危險不危險?
景陽面不改色的搖搖頭,注視著一根燃燒的樹榦,道:「當然擔心過,只是,若是只有十成把握的事情才去做,那隻怕此生都難有作為。」
「說得好。」
聞言,骷髏頭忽然再度幻化,一個唯有破布遮身,臉上有著無數皺紋,身上裸露出的皮膚也鬆弛如軟泥的老人,握著一根淡黃色的木杖,出現在了景陽的面前。
****的蒼老雙足下冒著灰氣,兩隻腳也是深灰色,像是染了重疾,又像是被邪術纏身,單單是看到這雙腳,便足以讓人蹙緊眉頭。
景陽明白,現如今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與剛才的骷髏頭一樣是幻像,或者說是實像,不過並非真真切切的真人,同樣是巫術手段,依然只是一道意識。然而這樣的高妙的手段,哪怕是他也只是有所耳聞,未有所見,今日見到,心頭也是不由一顫。巫術與中州武學,果然有很大的不同,也難怪神武帝對於巫術衍生出的金蒙皇族的《宇氣絕經》近乎癲狂的痴迷。
景陽未曾見過謝伽淏,也不曾知道他的相貌,但是看到現如今這個幻化出老人,他便知道這應該就是謝伽淏本身的樣子。
對著謝伽淏躬了躬身,表示自己的敬意。
或許他真是無惡不作的魔頭,或許他真的殺人不眨眼,彈指屠城,渾身血臭,然而無法否認的是,他和唐熙一樣,對金蒙的意義,遠超過了公輸采堯或者長公主或者裂天錘代濤對於武朝的意義。所以這尊敬,也來得誠心誠意。
面對這個天下間最強的人之一,他是發自內心的敬畏,同時,也有一絲感慨,因為再了不起,再可怕的人,也抵擋不過時光,凶名赫赫,整個中州都談虎色變的邪杖,也已是垂垂老矣。
萬物終將化塵土,似乎謝伽淏自己也想到了這裡,望著茫茫火海,嘆息道:「神武帝一心統一天下,視十年前涼城之約為無物,金蒙自然不會再坐以待斃,老夫時間也不多了,便有此舉,其中殺伐無情,還望殿下見諒。」說完轉過身,對著景陽微微頷首。
景陽抿了抿嘴唇,沒有第一時間說話,只覺得自己的後背真的一片徹凉。
見諒?哪裡有這麼容易做到,若是可以,又哪裡會有站在這裡的軒荊陽。
視線投入到謝伽淏身後的少年身上,原本威風八面的黑甲少年,現如今已經與死屍沒有任何分別,洞穿的胸膛,烈焰焚噬過的軀體,然而景陽依然無法忘記,那個星空下,那斷去彭玲性命的一槍。
那個好強,樸實,不驕不躁,一心渴望向宗門證明自己;一心想著進入九劍門實現宗門願望;在路上沒有絲毫保留把自己藏書給自己看;謙虛溫柔向自己請教;在自己一時衝動之後又向自己宣洩不滿的女孩子,沒有實現她的願望,甚至連好好活下去都做不到,倒在了金蒙與武朝之爭的血泊中。
景陽的雙拳死死攥緊在了一起。
他可以不選擇前來見謝伽淏,他可以選擇默默站在一側,看著金蒙武朝魚死網破,但是他沒有,他來到了這裡,在僅僅只有禁閉環這在九劍門大能前如紙片般脆弱不堪的結界遮蔽下,手握著真龍劍,直面金蒙最恐怖的國師,只因為,他真的要報仇。
「他已經死了?」
謝伽淏轉頭看去,搖頭道:「我念還寄於其身,他的性命還有絲縷。」
景陽看向謝伽淏,道:「你的意識必須寄在他身上?若是他死了你的意識還能存在嗎?」
謝伽淏知道他在想什麼,道:「不是,也非必須,只是寄在他身我才能進入漢谷林,也是借身做事。」
景陽冷笑一聲,道:「能以自身生命為代價,來殺死中州天才,金蒙果然不乏勇士。」
謝伽淏也笑了笑,衣不蔽體的破衣袍隨熱浪飄擺,道:「殿下一己之身躍然於武朝,眾目癸癸之下公然挑釁監察司,絲毫不擔心武朝目光聚集在你身上太多識破殿下身份,殿下才是真勇士。」
低頭不語,景陽盯著手中的劍,忽然丹田中稀薄的淡金色的元氣驟然一盪,手中的真龍劍朝前一指。
景陽肩畔的髮絲頓時飄斷幾縷,在熱氣中朝上飄飛了絲寸,而後飄舞而落。一道鋒銳劍意,卻已經穿透了空氣,刺破了謝伽淏裸露的肩頭,最終刺在了黑甲少年的喉嚨上。
頭顱斷落,像是砍倒的樹樁。
最後的生機,也徹底消逝。
謝伽淏的身體微微晃動了一絲,臉龐上依然是淡淡的微笑,稱讚道:「殿下原來已經運元境。」
景陽將舉平的真龍劍放下,搖頭道:「境界,理解到了便是到了。」
謝伽淏緩緩頷首。境界理解到了便是到了,而他停留在元聖,已經數十年,理解,又談何容易。
景陽從包裹中將一顆黑色的鐵石拿出。這是他在落谷城一條巷中的鐵匠鋪買的,原本用途就是用來掩蓋戰鬥時出其不意,沒有料到的是,現如今可以用來掩蓋自己使用了某些力量的事實。
走到躺倒的無頭屍體身側,景陽注入一絲元氣入其中,而後鐵球放下,朝後退了數步,轟的一聲爆炸聲后,黑甲少年的身體頓時成了一堆碎屑。
目睹了景陽的一切作為,謝伽淏始終面帶微笑,一言未發,像是慈祥的老人,更像是笑裡藏刀的魔鬼。
景陽再度回歸到原位,沒有躬身道歉,也沒有對自己剛才的行為作出任何解釋,他還在微微顫抖的手指,象徵著他氣未消,怒未沉。
誠然,報仇,不是殺掉仇人,恨便可消的。
他很難控制住自己不去想起翰伊城巍峨宮殿中,那位龍袍加身的帝皇,念及此,呼吸也愈發粗重,宛如要崩塌的河堤。
「其實老夫出現在這裡,不單單是自己的意思。」看著景陽的反應,謝伽淏忽然轉口。
景陽也驀然抬頭。
鎏金城丞相府中,唐熙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哪怕明知道師父做法沒有錯,若是自己是師父,也會做同樣的事情,可是對於景陽的命運,他始終有一絲愧疚在其中,尤其是在師父死後,這樣的情緒,愈發掩蓋不住。
景陽看不到唐熙的表情,猜不到唐熙的心情,只知道這個金蒙前無古人的庶民出身的丞相,和武朝的威武丞相公輸采堯相媲美的傳奇人物,比起謝伽淏要高瞻遠矚得多。
他不太懂金蒙的歷史,然而也明白,金蒙能面對千年來前所未有的壓力屹立到今天,這位丞相功不可沒。於是他對著謝伽淏再躬了一身,這一身敬意更多,對象也自然是那個更讓他欽佩的角色。
唐熙喘著粗重了數分的呼吸,微微頷首,算作是看不到的回禮。
「若是殿下真能是朋友,對於金蒙而言,是莫大幸事。」謝伽淏微微垂頭,像是降下的船頭。
景陽抿進嘴唇,頷首,像是上下的微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