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吃過午飯,大家勾肩搭背去泡湯。
雖說都是Beta,湯池還是分了男女,而且隔壁四班安排在明天泡,是以沒見到幾個總愛圍著尹諶轉的姑娘。
唐柊大鬆一口氣,在心裡無聲地感謝各路神仙保佑。
男生們選了個能容納二十個人的大池子,唐柊穿著保守的短袖短褲下去,熱得受不了站起來緩一緩,低頭看見濕了的衣服都貼在身上,慌忙捂住胸口。
「欸,他在那兒呢。」蘇文韞在水下踢了唐柊一腳,「還不趕緊過去?」
唐柊哪能不知道尹諶在哪裡?他連尹諶穿著什麼顏色的短褲下的水都知道,也正因如此才不敢靠得太近,總覺得自己像個偷窺狂。
況且尹諶喜靜,一個人跑到角落待著八成就是為了避開吵鬧。唐柊又坐回去,讓水沒過肩膀,瓮聲道:「等一下吧,我怕過去嚇到他。」
蘇文韞笑他慫:「瞧你這點出息。」
很沒出息的唐柊泡了一會兒就慫噠噠地上去了,趁同學們都在池子里泡著,抓緊時間換衣服回酒店。
都說泡溫泉對Omega的身體有好處,唐柊活動活動手腳,覺得渾身暖洋洋,心想明天他們去爬山我就不去了,再來這裡好好泡上一泡。
此時更衣室人不多,唐柊便放開膽子,換過衣服之後在旁邊的水池洗了把臉。
不知是不是溫泉蒸汽的作用,早上出門剛抹在臉上的顏料一洗就掉了,撩起過長的額發,光潔的額頭和白皙的皮膚重見天日,唐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居然覺得鏡子里的面孔有點陌生。
就像裝了那麼久的Beta,有時候忘了自己是個Omega一樣。
掩藏真實性別、上Beta高中都是唐柊主動要求的。生在那樣的家庭,特殊性別給他帶來的不是便利,而是層出不窮的災難。
而且社會的階級劃分導致一切與Omega沾邊的東西都極其昂貴,購買抑製劑已經是很重的一筆負擔,Omega學校的學費更是令人咋舌,奶奶負擔不起,唐柊本人也覺得沒必要。
他只想把這幾年安然度過去,至於之後的事,到時候再想也不遲。
又拍了拍自己的臉蛋,對著鏡子自言自語了一句「不知道他喜不喜歡」,唐柊把濕衣服隨便疊了幾下,轉身剛要出去,面前的彈簧門被推開,一個身高腿長的男生走了進來。
半小時后,酒店房間里,唐柊背朝門口坐在自己的床上,垂低的腦袋差點埋到地底下。
他哪裡想到那個時間會有人來,更想不到尹諶也提前從溫泉池裡上來了,兩人打照面的時候都看著對方呆住了。
不同的是,尹諶看的是他前後相去甚遠的面孔,唐柊的注意到的則是尹諶濕身後輪廓分明的腹肌線條。
抬起雙手捂住臉,唐柊對自己那種情況下還不忘好色感到十分羞愧。
臉一熱又想沖冷水讓自己清醒清醒,走到衛生間拉開門,裡面赤著上半身的尹諶聞聲偏頭看過來,唐柊腦袋裡「嗡」的一聲巨響,慌不擇路地邊後退邊道歉:「我忘了你在裡面,不是故意的!」
同手同腳地走回去,沒住過宿舍也沒過過集體生活的唐柊恨不得扇自己巴掌,這下說沒耍流氓估計人家都不信了。
捕捉到衛生間門打開的聲音,唐柊挺直後背,大氣都不敢出。
他聽見尹諶在屋裡來回走,打開包拿了什麼東西,接著窸窸窣窣一陣響動,衣服大概穿好了,還是沒敢輕舉妄動,背對著又道了一次歉:「剛才,真的不是故意的。」
尹諶道:「嗯,我也不是故意的。」
唐柊沒聽明白,轉身看他:「啊?」
剛出浴的尹諶換了一身乾衣服,毛巾隨意掛在脖子上,頭髮還滴著水。他點了下自己的臉:「不是故意看到的。」
直到晚上用餐,唐柊還在糾結該怎麼解釋刻意扮丑這件事。
這次旅行的食宿由學校統一安排,吃在酒店附近的中式快餐店。蘇文韞特別識相地拉著賀嘉勛躲得遠遠的,唐柊和尹諶面對面坐,兩人都有點心不在焉,半天都沒動幾下筷子。
門口一陣喧鬧,本就不大的店裡進來幾個穿著Omega高中校服的少男少女,一屋子在用餐的Beta們唰地把視線投向他們,彷彿在看什麼稀有動物。
「Omega嗎?哈哈哈怪不得大家都往那邊看。」唐柊終於找到適合引入的話題,「以前總有人說我像Omega不像Beta,煩得很,我就把臉給抹了哈哈哈。」
他給自己這段尬演打八分,覺得除了那兩聲乾笑略微勉強,其餘解釋應該算站得住腳。
可尹諶聽后的反應與他想象中不太一樣,先是抬眼盯他看了足有五秒鐘,然後扯開嘴角似笑非笑地「嗯」了一聲。
唐木冬冬心裡的小鼓敲得咚咚響。
回到酒店,同處一室的緊張已經被拋到腦後,他越想越覺得尹諶那個表情別有深意,是在懷疑他說的話嗎?還是壓根不信?
再晚一點戚樂挨間房敲門送飲料,唐柊沒要可樂雪碧也沒要奶茶果汁,拿了兩瓶啤酒,自己開一瓶仰頭灌了個乾淨,把空罐子往桌上一拍,豪邁道:「當Beta就是爽,那些嬌滴滴的Omega是絕對不敢這麼喝的!」
尹諶把自己那罐開了,和他的空罐碰杯,笑意藏在眼底:「嗯,乾杯。」
因為睡前喝了點酒,唐柊這一晚睡得很沉,醒來頭昏腦漲,只記得向室友證實:「我昨晚打呼了嗎?」
「沒有。」尹諶說。
「奇怪了。」唐柊疑惑不解,「蘇蘇為什麼說我打呼像豬叫?」
不過這個沒讓他在意太久,更糾結的事來了——原本安排在今天的爬山活動因為天氣不好取消,改成全班一起去唱K。
這是唐柊最不喜歡的活動之一,聽戚樂通知后立刻表示自己要在酒店待著,不去湊熱鬧。
然後啪啪打臉,下午兩點準時出現在度假區KTV的某包廂里,因為尹諶被賀嘉勛拉著來參加了。
蘇文韞對唐柊迎難而上的精神表示讚許:「你就吃吃水果嗑嗑瓜子,做一個安靜的聽眾,順便偷看你的尹哥哥吧。」
唐柊也是這麼想的。
倒是尹諶,比他還要安靜,窩在角落的沙發里支著下巴發獃,同學們製造的噪音彷彿成了他的催眠曲。有人遞話筒過來攛掇他唱歌,他就不動聲色地推開,冷著臉說:「你們唱。」
來回幾次就沒人再敢打擾他了。倒是唐柊這邊,不斷有同學起鬨叫他也來一首。
「咱們木冬冬貴人事多,都沒見過你參加什麼集體活動。」
「是啊,上個月聖誕趴還有元旦聚餐你也沒來,太不給面子了吧?」
「昨天泡湯還早退。」
「今天必須唱一首,不唱不許走啊。」
唐柊能猜到這裡頭惡意調侃居多,仍是被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無地自容。
他一直認為自己被孤立也有自身不合群、總是不參加集體活動的原因,於是不顧蘇文韞的阻攔,硬著頭皮接過話筒站起來:「那就唱一首吧。我唱歌難聽,大家別笑。」
不知是誰切了一首最近很流行的《甩蔥歌》,唐柊不會唱,雙手握著話筒,看著飛速閃過的字幕磕磕巴巴跟著念了兩句,台下的幾個同學笑得前仰後合,嘎嘎嘎地學鴨子叫。
知道他們在嘲自己唱歌難聽,唐柊尷尬極了,實在唱不下去,同大家打商量:「這首我不會,你們唱吧,我……我下次請大家吃飯。」
有個男生問:「請吃什麼啊?米其林三星嗎?」
唐柊在車行打過工,迷惑地眨眨眼睛:「米其林……不是賣輪胎的嗎?」
「是啊,他們也賣可以吃的輪胎。」另一個人說,「便宜的五六百一個。」
「這樣啊……」唐柊當了真,覺得價位有點高,沒拿話筒的那隻手窘迫地搓了搓褲縫,「能不能換一家?我家附近有個餐館據說味道很好,價錢也……」
還沒說完,那幾個人就又圍成一團哈哈大笑,一邊的蘇文韞過來扯唐柊的胳膊讓他坐回去。
唐柊僵立著,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忽見坐在角落裡的尹諶騰地站了起來,凜若寒霜地掃了一眼在笑的那幾個人,對唐柊道:「吵死了,回去睡覺。」
回去途中的時間足夠唐柊反應過來了。
按說這種捉弄經歷過幾次早該習以為常,唐柊心裡還是空蕩蕩的,有冷風灌進來,凍得他整具身體都在打哆嗦。
縮頭烏龜般地躲了這麼久,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把腦袋探出去,就落得這麼個下場。唐柊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
他不想尹諶再看見他哭,那樣顯得特別懦弱,特別像個軟弱可欺的Omega。唐柊咬緊牙關,心想無論如何都要忍住。
尹諶一路都沒說話,到酒店樓下去便利店買了點東西,很快就拎著袋子出來了。唐柊像犯了錯的小學生一樣垂首跟他在後面,進門時沒看路還差點撞到他後背。
去洗澡之前,尹諶從塑料袋裡拿出一包什麼扔給唐柊:「只有這個,湊合吃。」
是一盒巧克力棒,和菜園小餅一個牌子的。
隨著衛生間門關上,唐柊壓不住上翹的唇角,呼之欲出的眼淚也憋回去了。想起之前的菜園小餅和糖葫蘆,心道他哄人的方式真沒創意。
後來再一琢磨,應該也算不上「哄」,充其量就是朋友之間的互幫互助,畢竟蔡曉晴請教他問題,他也都會回答。
唐柊像只躲在暗中窺伺獵物的貓,企圖從尹諶的一舉一動中發現自己與其他人的不同之處。
洗過澡,拿起那本許多年沒看完的《基督山伯爵》隨便翻開一頁,唐柊謹慎地選了個話題:「上次忘了問你,看過這嗎?」
說的是發情期尹諶把他送回家那次。尹諶在不到一米之隔的另一張床上抬眼看封皮,說:「看過。」
唐柊問:「後面講的什麼呀?」
尹諶簡短總結:「越獄,發財,復仇。」
「好厲害。」唐柊感嘆道,「我只看到他被陷害入獄的部分,那些人太過分了。」
尹諶不予置評,把自己手上那張無聊的竹山溫泉簡介翻了個面。
這回沉默沒有持續很久,唐柊覺得時機正好,便開口問了:「那些關於我的流言,你信嗎?」
尹諶自是知道他說的是哪些「流言」,這已經不是唐柊第一次因為這些「流言」傷心了。
「不信。」尹諶說。
「為什麼啊?」見他這麼乾脆,唐柊反而沒底,「你不覺得那些聽起來很……很真實嗎?他們好像什麼都知道。」
尹諶放下手中的宣傳冊:「那又如何?」他與唐柊隔著一個窄小過道,對視被拉得很近,嗓音依舊淡淡的,「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氣氛一旦安靜,就能清晰地聽見胸膛里隆隆的心跳。
唐柊吞咽一口唾沫,不由得攥緊手中的枕頭布料。
他剛想問「那你看到了什麼」,樓上傳來一個女生驚喜的呼喚:「下雪了!」
唐柊先是一怔,然後鞋子都沒穿就跳下床,三步並作兩步來到窗前,掀開窗帘抬頭看,細小的雪花如棉絮般打著轉落下,給漆黑夜幕平添一份輕靈跳躍的純白。
只看了一會兒,唐柊反身翻行李,把帶過來還沒捨得穿的新羽絨服套上,還有那雙粉色的手套,接著又把戴了許多年的大紅圍巾往脖子上纏。
「N城難得下這麼大的雪,我得出去看看。」他邊整理行裝邊問尹諶,「你們首都經常下雪吧?應該對雪沒興趣哦?」
尹諶沒回答,提醒他:「圍巾,歪了。」
「嗯?」房間里沒有全身鏡,唐柊低頭撥弄了一下,「還歪嗎?」
尹諶乾脆站起來,走到唐柊面前,雙手幫他抹平打褶的圍巾,再抓住兩端互相環繞,打了個頂到下巴的結,耐心地把結撥到中間。
弄完后問:「是這樣嗎?」
唐柊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跟雪花一樣飄起來了,話都說不清楚:「嗯,是、是這樣。」
尹諶也後知後覺出一絲名為曖昧的氣味。他稍稍往後退開一步,見唐柊站著不動,再次提醒道:「好了。」
唐柊幾乎是奪門而逃。人剛出去門還沒關上又探頭進來:「房卡就一張,等下你記得給我開門。」
尹諶:「嗯。」
得到令人安心的答覆,唐柊莫名雀躍:「外面在下雪欸,要是穿了羽絨服還是冷,怎麼辦呢?」
問完才覺出這問題沒頭沒腦,剛要撒腿溜,聽見尹諶道:「那就早點回來。」
須臾后,唐柊壯著膽子又問:「那要是……沒地方去呢?」
尹諶不假思索:「來找我。」
問題傻歸傻,既已問出口,唐柊就沒什麼怕的了。就像他確定自己喜歡尹諶之後,就不會再逃避一樣。
「隨時都可以?」唐柊忍不住向尹諶確認。
尹諶站房間正中,望向嵌在門裡的一顆小腦袋。
若不是親眼見過,他也想象不到看上去單薄瘦弱的人內里如此堅韌頑強,堅強到能背負起那麼多酸楚的過往。
唐柊像一個Omega,又不像一個Omega。他的眼睛很大,瞳仁烏黑髮亮,此刻看過來的眼神里隱含期待。
沒有人能拒絕這樣的期待。
「嗯,隨時。」尹諶點頭,鄭重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