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握著他手腕的大手乾燥有力，溫暖得恰到好處。
唐柊本來沒想哭的，現在卻更想哭了。被柔軟指腹擦過的眼角還殘留一點酥麻，他用力垂下頭，豆大的淚珠一顆接著一顆砸在地上。
面對這樣的「意外狀況」，尹諶有些無措。指尖還是濕潤的，他想問出什麼事了，唐柊先他一步出聲：「等一下，等我一下，馬上就好，你、你別看。」
尹諶便放下抬到一半的手，稍稍別開視線，默不作聲地陪他站著。
但凡攜帶信息素，身體分泌出的任何物質都會帶有信息素的氣味，眼淚也不例外。唐柊哭的時候幾乎沒有聲音，除了抽噎著的斷續喘息，尹諶還能隨著液體蒸發捕捉到空氣中一絲半縷的清香。
這是唐柊第一次聽尹諶開玩笑，訝異之後心情也跟著放鬆了些：「他吃了好多呢，滿臉都是……嗝奶油。」
正是晚飯時間，樓梯口人來人往，兩人轉移到老樓背後的空地。
大約是覺得丟人，唐柊只哭了一會兒就停住了。不過是強行掐斷的，勉強止住眼淚就開始打嗝，說話更磕巴：「我就是……嗝生氣，本來還有個蛋糕，被……嗝砸地上了，我就給糖葫蘆吃……嗝了。」
原本凝滯的氣氛被他這壓不住的嗝調動得輕快，尹諶道：「沒事，兄弟一場，它吃過就等於我吃過了。」
唐柊覺得他敷衍，非要他打開看看。尹諶就打開了，兩折的短款錢包，裁切整齊，做工精緻，肉眼完全看不出是手工做的。
裡面還塞了一張10元紙鈔，唐柊說明道：「我奶奶說新錢包不能空著，影響財運，得塞點錢。」
閉了幾次氣，唐柊終於不打嗝了，擦乾眼淚才開始不好意思，指尹諶手上拿著的錢包，忸怩道：「這個，你覺得怎麼樣？」
尹諶看了一眼，說：「很好。」
下午出門時忘了拿錢，這硬幣還是之前留在口袋裡以備要坐個公交什麼的，尹諶沒解釋，順著他道：「嗯，窮。」
「所以不回我簡訊？」結合看到的情況，唐柊展開猜測，「因為簡訊太貴了？」
經他提醒，尹諶伸手進口袋，摸了半天掏出兩枚硬幣，投進錢包里。
唐柊臉上總算露出笑容，眼睛里也有了光彩，嘴上卻嫌棄著：「你怎麼比我還窮啊。」
雖然知道唐柊定是遇到不開心的事了，眼下分明在轉移話題，尹諶還是沒把「出什麼事了」問出口。
唐柊不想說，他就不問。
尹諶愣了下，隨即綳著的唇角鬆弛，眼角眉梢都柔和下來：「嗯，太貴了。」
一盞燈罩破損的路燈亮在頭頂，唐柊嘟噥了一句「那下次還是寫小紙條吧」，說完仰頭看天，呵了口熱氣，嘆道：「都這麼冷了，怎麼還不下雪啊？」
只是站在他身邊，就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安心感，可以拋卻那些令人恐懼的過往，可以希冀做夢都不敢想的美好未來。
即使在黑暗中也掙扎著站起來，咬牙死撐向前走，為的不就是遇到這樣的人，和他並肩站在一起嗎？
尹諶抬起頭，跟身邊的人一塊兒仰面看漆黑的夜幕，說：「沒有星星，說不定明天就下雪。」
眼球悄悄轉動，唐柊在暗處偷看尹諶。身材頎長的少年眉目沉靜，形狀美好的薄唇微微張開，正和自己呼吸著同一片空氣。
臨近學期尾聲，比初雪先來的是期末考試。
唐柊狠抱了幾天佛腳，英語考試前又去2考場狠吸了一口學霸之力，出來一對答案，這次聽力就錯了一道，完形填空破天荒地全對。
唐柊偷偷地往尹諶身邊挪了一小步，地上兩道人影肩膀交疊，親昵地相互倚靠。
又得到一個新的小秘密，唐柊竊喜不已。
蘇文韞幸災樂禍：「恭喜啊，回家又要挨媽媽打咯。」
這次數學安排在下午考，考前尹諶在走廊上一邊扔悠悠球一邊給唐柊講微積分，賀嘉勛路過忍不住酸道：「尹哥你怎麼這樣，明明我跟你先認識的，你咋對他這麼好？」
和尹諶的答案又有很大出入的賀嘉勛持續哀嚎，這回連戚樂都沒法安慰
他了：「尹同學英語很好，按以往的經驗，他的答案就是標準答案。」
等那兩人走了，唐柊火急火燎地向尹諶解釋：「我沒和你……好上，也沒要你對我……怎麼樣，他們倆胡說八道呢。」
尹諶把手上的書翻過去一頁，漫不經心地念道：「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唐柊心裡有鬼，聽什麼都覺得別有意味，忙道：「不是不是，我請教問題呢。」
和唐柊一個考場的蘇文韞從窗戶里探出腦袋：「你是小學生嗎跟你好跟他好的？」懟完賀嘉勛也跟著瞎酸，「木冬冬你也是，我倆都認識多少年了，這才一個學期你就跟尹同學好上了，唉，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唐柊的臉熱得快要燒起來，幸好臉上覆著一層東西看不太出。他支吾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含糊道：「以後……以後告訴你。」
但凡走得近一點的，都知道唐柊這個人看著咋呼冒失，實則向來追求穩紮穩打，沒有足夠把握絕不貿然行動。
唐柊窘迫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手都擺出重影了：「不不不你不是新人。」
尹諶掀起眼皮看他：「那是？」
蘇文韞斜眼睨他：「要把尹妃轉正，把我打入冷宮了？」
唐柊剛要說不是，仔細一想要說的事好像真有點這個意思，羞得抓耳撓腮，憋了半天冒出來一句：「別、別這麼叫他。」
由於是初次對一個人動這種心思，經驗匱乏的唐柊選擇向信得過的人請教。
次日的散學典禮，他跟坐在旁邊的蘇文韞咬耳朵：「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蘇文韞見他從脖子到耳朵尖都紅了個底朝天，終於察覺到了什麼：「你不會是……」
「啊？」唐柊扯開拉鏈扇風，「什麼？」
「那叫他什麼？」蘇文韞眼珠一轉，想起追到班裡的女孩們給他的稱呼，捏著嗓子，「尹哥哥？」
聽到這三個字，唐柊整個人都炸開了，彷彿「哥哥」什麼的是從他口中傳出去的。
蘇文韞卻沒打算放過他，提著他的耳朵質問：「你是不是跟他借錢了！？」
唐柊：「……當然不是。」
這欲蓋彌彰的模樣令蘇文韞越發篤定，眯起眼睛道：「難道你真的……」
唐柊後悔起這個頭了：「沒什麼沒什麼，別亂猜。」
「嗯，是的。」蘇文韞點頭，「你就差把心貼他身上了。」
唐柊擠眉弄眼：「所以，你懂我的意思了嗎？」
「那你緊張什麼？」
唐柊咽下一口唾沫，心想還是坦白了吧省得夜長夢多。生怕蘇文韞這個二傻子承受不了，先來點鋪墊：「我倆都認識多久了，你也沒見過我對誰這麼、這麼上心吧？」
蘇文韞還懵著：「什麼？」
唐柊眼一閉心一橫：「我說，我喜歡尹諶，想跟他交往的那種喜歡。」
蘇文韞一臉懵逼：「不懂。」
唐柊對他在某些方面的遲鈍無語，直說又羞得慌，湊到他耳邊蚊子哼哼：「我喜歡他。」
「你說他有什麼好？」蘇文韞苦口婆心地勸，「住那種破房子，窮得要命，你倆在一起窮上加窮，以後怎麼過？
還買不買房，生不生娃了？」
蘇文韞愣了好半天，轉過來滿臉震驚地看著唐柊：「說好的一起找alpha，一起過混吃等死的日子呢？」
因為先食言當了「逃兵」，唐柊一度在好友面前抬不起頭。
唐柊被他說得有些喪氣：「也不能都指望別人改變命運，自己也要努力的。」
蘇文韞：「你不夠努力嗎？你可是我見過的最努力的人了，結果就活成這樣？」話出口才意識到有點不妥，補充了一句，「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俗話說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成的。」
唐柊沒他想這麼遠，聽他提到「娃」臉又紅了，抬手摸了摸後頸的腺體：「除了窮，他哪裡都好啊。」
「我看你就是被多巴胺沖昏了頭腦。」蘇文韞突然老孫附體，恨鐵不成鋼道，「他不就長得帥點，成績好點嗎？我們beta以後走上社會能出頭的機會幾乎為零，任他再厲害也就是個翻不了天的beta，難道你想一輩子住在那貧民窟里？」
這是唐柊的糾結點也是痛處，想到生日那天尹諶給他擦眼淚，又有了點底氣：「他好像有喜歡的人了，對我可能就……一丁點好感？」
蘇文韞點頭：「至少不討厭，那還是有機會的。」
「嗯，我知道。」唐柊始終樂觀地笑著，「俗話還說門當戶對呢，beta就該跟beta在一起，alpha哪那麼好找。就算找到了，我也受不了仰人鼻息的日子，以前那些都是說著玩的。」
蘇文韞思索片刻，還是存有疑慮：「那他呢，對你什麼想法？」
蘇文韞又問：「你鐵了心了？」
唐柊為表堅定，握拳照著自己的胸口錘了兩下：「很鐵！」
唐柊：「……」
門檻這麼低的嗎？
他扭頭朝坐在後排張望，尹諶正抱臂靠在座椅上打瞌睡，連睡覺都冷著一張臉。
唐柊看著看著，嘴角險些咧到耳朵根：「反正只要看到他，我就很高興，他對我笑一笑，我就覺得空氣都是甜的。」
「確定不是一時興起？」
第一次動心的唐柊不懂得多長的時間會被劃分到「一時興起」的範圍內。
毫無疑問，後者是為家庭條件一般及以下的同學準備的，為的就是大家都去得起，來年給教育局上交的素質教育活動報表能做得好看一些。
所以明面上的「重在參與」是假，嚴格到具體人數的指標是真。唐柊從來不參加超過五十塊的集體活動，本來打算仗著跟班長關係不錯找理由跑路，蘇文韞非要拉著他一起去溫泉，讓他砸鍋賣鐵也要去。
空氣到底甜不甜蘇文韞不知道，該怎麼追人懂的還是比唐柊多一點。
寒假十五中安排了冬令營，非常貼心地分了兩個檔位供大家挑選，一個是十天九夜的m國遊學，另一個是三天兩夜的n城竹山溫泉之旅。
出發時間定在年前，寒假的第三天。
唐柊一早就到學校門口，第一個上大巴車佔座。蘇文韞也到得早，離發車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他把手機借給唐柊玩：「上網查查如何邊泡溫泉邊撩漢。」
「你的尹哥哥也去，三天兩夜呢，多好的培養感情的機會。」蘇文韞指著報名表給他看，「我們班跟四班並在一起，你想想四班那幾個三天兩頭送情書的妹子，放得下心嗎？」
本就不太堅定的唐柊立刻被說動了，把藏在床單底下存了好久的五百塊錢拿出來，拍在戚樂桌上雄赳赳氣昂昂地報了名。
唐柊也滿頭問號，又刷新了幾遍才看到一條正常評論：lz還好嗎？放著alpha不要，選beta？
樓主唐柊點擊回復：他很好，我喜歡他。
這種蠢問題肯定是搜不到答案的，唐柊求知心切，靠在窗戶邊上把手機屏幕往裡側，偷摸打開本國知名omega交流論壇，發了個帖子——我是一個omega，喜歡上了一個beta。
該論壇全版匿名，人流量極大，不一會兒就刷出一排回帖，全是問號。
唐柊：我覺得標記沒那麼重要。
匿名網友：lz幼稚小學生，鑒定完畢。
很快有網友道：beta再好能比得過alpha？你是個omega耶，不想要標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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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人感嘆：在omega人數逐年減少的今天，到底是哪個beta這麼走運？
唐柊回答：我知道一輩子不被標記會怎麼樣，也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唐柊：……
有熱心網友給出意見：樓樓再想想吧，放棄被標記對於omega來說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
與論壇里其他的omega不同，他吃過許多性別的虧，只接收到過信息素帶來的恐懼。對性別的掩飾和不認同以及深刻在骨子裡的自卑令他畏首畏尾，連像別人那樣遞情書、明目張胆地說喜歡都不敢。
唐柊發了會兒呆，腦海中飄過一個合適描繪當下情況的詞語，低頭在輸入框里打字：我正在暗戀他。
眾人見這個樓主死心眼，紛紛放棄勸說，把話題轉移回標題上：那lz現在進行到哪一步了？表白了嗎？
唐柊被問住了。他不知道現在算哪一步，連尹諶對他究竟有多少好感、是朋友以上還是單純的友誼都不清楚。
車裡只剩下後排的位置可坐，坐下沒多久，兜裏手機一振，收到唐柊發來的簡訊：【本來想給你倆佔位的，帶隊老師不讓~（這條簡訊不用回復）】
尹諶抬頭，看見坐在前排的唐柊轉過來向自己暉手，也抬臂沖他揮了下手。
另一邊，尹諶本人並不知道自己成了omega論壇上眾人好奇的對象。
他起晚了，賀嘉勛來敲門的時候才醒，迷糊間想起今天好像是有個活動要參加，十分鐘搞定刷牙洗臉換衣服收拾行李，到地方剛好趕上發車。
路上有點堵車，到地方的時候臨近正午，同學們依次拿門卡入住，帶隊老師提醒大家抓緊時間整理，半小時後門口集中一起去用餐。
住的都是兩人標間，按報名表上的順序分，尹諶的名是賀嘉勛幫他報的，所以兩人分在一間房。
唐柊笑得見牙不見眼，笑了一會兒不知想到什麼，又急急轉回去坐好，只留一個害羞的背影和兩個紅彤彤的耳尖。
從市中心前往竹山溫泉度假區，全程大約三十公里。
樓上的某間房裡，蘇文韞在收到一個簡訊之後騰地站起來，拎起他還沒打開的行李：「換好了，我這就走了啊。」
唐柊還是難以置信：「我睡覺真打呼嚕嗎？還吵到要換房間這麼嚴重？」
賀嘉勛愛玩，要了靠窗的那張床，收拾行李的時候還在哼歌，中途接了個電話回來，表情就變得有點微妙。
猶豫半天，還是向尹諶開了口：「尹哥，跟你商量個事。」
蘇文韞往外走：「老師安排的，我不知道，等下記得告訴我是哪個倒霉寶寶。我先走了啊，待會兒樓下見。」
唐柊依依不捨地把人送到門口，回到房間把自己帶來的東西又整理了一遍，給即將到來的室友騰出足夠的空地。
「昂，可吵了。」蘇文韞學了兩聲豬叫，「就這樣，震天響。」
「啊，我睡著了一點感覺都沒有，奶奶也沒跟我說過。」唐柊尷尬地撓頭，「那你換了誰來啊？萬一人家也受不了我打呼……」
邊收拾邊惴惴不安地想，到底換了誰啊？除了蘇蘇，竟然還有人願意跟我住一間房？
十分鐘后，房門被敲響。
開門之前唐柊又把準備好的腹稿複習一遍，深吸一口氣打開門，看見門口站著的人，直接呆住了。
只記得一句，慣性地說了出來：「同學你好，我、我晚上盡量不打呼……」
提著行李的尹諶也愣了，心裡沒來由地默念了一遍「晚上」這個詞，視線幾不可察地飄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我也不打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