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咫尺重逢
隋青柳將雙手放在感應式水龍頭下面,溫度適宜的水從水龍頭噴出來,落在她的手上,她仔細地清洗了一遍十根手指,然後是掌心、手背。
洗完手,她抬起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鏡子里的女人依然漂亮,淡淡的、恰到好處的妝容使人很難準確判斷出她的年齡。她穿著一件款式簡潔、線條修身的長風衣,太妃糖一樣的顏色襯得她皮膚很白,敞開的領口露出一段深綠色的絲巾,上面滿是奔騰的小馬圖案。
「啪」,她肩膀上的包帶滑落了下來,包掉到了地上。
隋青柳皺起眉頭,彎腰撿起包,然後走到洗手間門口,從牆上的紙巾盒拽了兩張紙巾。她擦乾手上的水,又仔細地擦了擦包。
要不是急著出去看兒子,她真想把這個包也洗一遍。這樣想著,隋青柳不覺加快了腳步。
「寶貝!」她走到男廁和女廁中間的過道上,面朝男廁,輕聲叫道。
一個穿著polo衫的中年男人恰好從男廁出來,被她嚇了一跳。隋青柳的臉有點泛紅,她裝作什麼也沒發生的樣子別過臉去。中年男人看了她幾眼之後,走開了。
隋青柳看了看手錶,兒子進廁所已經超過三分鐘了,難道兒子便秘了?她有點煩躁地來回走了幾步,然後坐在離洗手間最近的一排座位上。
長水機場候機廳里的廣播在播放登機提醒,隋青柳拿出手機,按下電源鍵開機,想看看微信朋友圈。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手機半天都沒有反應。她按了好一會兒電源鍵,屏幕仍是黑色的。
三個半小時前,在上海登機的時候,她的手機還是好好的。她記得自己特意在出門前充滿了電,沒想到會這麼不耐用。隋青柳咬住下唇,想起了在她出門的時候仍在睡覺的丈夫。
她看著手機,有些懊惱,早知道就該讓丈夫送自己和兒子到機場的,而不是像個「賢妻」似的說:「你這陣子太辛苦了,早上航班你也起不來,好好休息吧。」
隋青柳嘆了一口氣。
她看了一眼候機廳里巨大的液晶屏幕,上面滾動著登機時間和對應的登機口信息。屏幕頂端顯示著:2015年1月5日11時12分。
這時,又有幾個男人從男廁出來,其中的長發男子是在她坐下后才進去的,現在他都完事出來了,她的兒子卻還沒動靜。
隋青柳心裡有點不安,她站起來,往男廁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洗手間里似乎有不少人,她不得不抑制住自己走進去的衝動。
隋青柳深吸了一口氣,「俞以漸!」她喊了三遍兒子的名字,都沒有回應,不由得慌了起來,聲音也提高了,「俞以漸!」
她正要再次提高聲音的時候,廣播又響了起來,輪到她的航班登機了。隋青柳這下徹底慌了,她心一橫,就準備衝進去,這時,一個人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轉過頭去,眼前是一個一眼看不出年紀的男子。他飽滿的額頭上有一道淺淺的抬頭紋,彷彿是歲月給他留下的紀念;濃密的眉毛緊挨著一雙淺綠色的眼眸,目光銳利,閃爍著令人琢磨不透的光芒,在他不經意的一瞥中,含著飽經世事的風霜和對無情命運的嘲弄;鼻樑異常高挺,帶有白種人特有的弧度;緊抿的嘴唇毫無血色,下巴的線條清晰硬朗。這張仿如斧鑿刀刻的臉孔,令人覺得冷漠而又傲慢。
這名男子有一頭烏黑的長發,整齊地束成一根馬尾。他修剪整齊的濃密鬍鬚,和凌厲卻又意味深長的眼神,讓他的馬尾看上去並不怎麼女性化。他的衣著很簡單,僅是一身深灰色的休閑裝,內搭著鐵鏽藍的襯衫,只有手腕上的百達翡麗手錶彰顯了他的品位。
此刻他正專註地看著隋青柳:「女士,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他的國語好得令隋青柳吃驚,接著,後者才反應過來,這個外國男子就是剛剛從男廁出來的那個長發男。她猶豫了一下:「我兒子在裡面。」
「他叫什麼?」
「俞以漸。」
「多大年紀?」
「十二歲。」
「好的,請稍等。」
外國男子快步走了進去,大約一分鐘后,他走出來,沖隋青柳搖了搖頭:「裡面只有清潔工。」他看著隋青柳急切的眼神,又補了一句,「單間我都看過了。」
隋青柳只覺得一陣眩暈,下一秒,她就被外國男子扶住了。
「我冒昧地問一下,你什麼時候登機?」外國男子問道。
「就是現在。」隋青柳往41號登機口看了一眼,回答道。
「你是中轉飛韓城?」外國男子好奇地問道。
「嗯。你也是嗎?」隋青柳睜大了眼睛。
「是的。我建議你先登機,然後告訴機組,請他們幫忙廣播尋找令郎。」
隋青柳感激地點點頭,但仍有些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我兒子很乖,他平常不會亂跑的。」
外國男子安撫地說:「一會兒廣播后,你就能看到他了。」
隋青柳按照外國男子的建議登機了,令她稍感欣慰的是,機組人員對於她的請求並沒有感到為難,而是立刻聯繫了機場地面工作人員幫忙廣播和尋找。
然而,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眼看著中轉的旅客都登機了,俞以漸還是沒有出現。
隋青柳急得坐不住了,她又仔細看了看那些沒有坐下來的旅客,尤其是那些帶著孩子的,生怕他們拐走了她的兒子。
但她一無所獲。
隋青柳焦急地跑到登機口,她的頭髮已經有些凌亂,「打擾了,能不能請你們再廣播幾次,我兒子還沒有登機。」
乘務員點點頭,又開始聯繫地面。
「女士。」外國男子起身走了過來,隋青柳這才發現他是頭等艙的客人,「廣播已經循環了很多遍,假如令郎在機場,那他應該是沒聽到。」
「假如在機場」這幾個字把隋青柳給嚇壞了,她驚慌失措地問道:「那我該怎麼辦?」她的腦子裡忽然閃過許多年前弟弟的悲劇。
她打了個寒顫,立刻毫不猶豫地推開站在登機口的乘務員,衝進了廊橋。
「俞以漸!」隋青柳在候機大廳邊跑邊喊,她衝進了候機大廳的vip休息室,又拉開了免稅男裝專櫃的試衣間門。她不知道自己在機場跑了多久,只是覺得不能錯過任何一個角落。
當她試圖闖進「吸煙室」的時候,有人從後面抓住了她的手臂。
隋青柳回頭一看,是那名外國男子。
「如果他不在機場,你這樣亂跑也是沒用的。」
隋青柳蹲在地上,捂住臉,哭了起來。她無暇顧及這樣做會不會丟臉,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兒子丟了!被她弄丟了!她再也見不到兒子了!
隋青柳哭得妝都花了,鼻涕也流了下來。
一塊深藍色的手帕塞到了她手裡,隋青柳一怔。接著她稍微清醒了一點,她用手帕擦乾眼淚和鼻涕,慢慢抬起了頭:「謝謝你。」
她剛哭過,聲音還有一點沙啞,聽起來更讓人憐愛。
「女士,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可能對你會有幫助。」外國男子接過手帕,收了起來。「令郎會不會是在聽歌或者玩遊戲,戴著耳機,所以沒有聽見廣播?」
隋青柳本能地反駁道:「他的平板電腦在我包里,手機在上海的機場就玩得沒電了。」
「但是他可以玩別人的。」外國男子忽然一指遠處。
一個胖胖的男孩子正全神貫注地對著一台筆記本電腦,他的旁邊,是一個在打著瞌睡的帶鴨舌帽的年輕人。
隋青柳瘋了一般地衝過去,撲在胖男孩身上,差點把對方從椅子上撞下來。
「寶貝!」
胖男孩摘掉耳機,一臉茫然,「幹嘛?媽媽。」
隋青柳的眼淚又要湧出來,她趕緊克制住自己。「登機了,你沒有聽到廣播嗎?媽媽剛才找你找得急死了。」
「我這麼大了,還會丟嗎?」胖男孩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好像他並不是只有十二歲。
隋青柳看著兒子手裡的筆記本電腦,問道:「這是誰的?」俞以漸不情願地放下,「就是旁邊這個哥哥的,他說他困了,然後我說我玩一會兒,就在他旁邊,他同意了的。」他嘟起嘴,「本來都五殺了,要不是你來……」
他意識到隋青柳不太高興,又改口說:「好啦,我不玩就是了。」
他把一旁的「鴨舌帽」捅醒,「呶,我不玩了,筆記本還你。」
隋青柳趕緊沖「鴨舌帽」露出個歉意的表情:「給你添麻煩了。」
「鴨舌帽」沒有說話,只是接過筆記本電腦,然後裝到自己的電腦包里。他似乎十分疲憊,做完這一切,就又拉下帽子,蓋在臉上睡著了。
外國男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此時,他才說:「女士,我得提醒你一件事。」
隋青柳忽然一驚:「糟了,飛機起飛了!」
外國男子聳聳肩:「我以為你不走了呢。」
隋青柳十分懊惱,她看著外國男子,頓時覺得有些尷尬:「真對不起!害得你也沒走成。」
外國男子微微一笑,淺綠色的眼睛像是水汪汪的泉:「沒關係。能幫美麗的女士做一點事,我很高興。」
這番話聽起來本是很輕佻的,但說也奇怪,他這麼誠懇地望著對方的眼睛,認真地讚美出來,反倒讓隋青柳覺得十分感動。她此刻真心覺得,為了找兒子,連累了別人,便有點羞赧地說:「你也只好坐下一班了。」
外國男子平靜地說:「說到下一班,我有個不情之請。」
隋青柳有點局促,對方說話實在太客氣了:「你說吧。」
「我們的目的地相同,不如下一班,坐在一起吧。」他凝視著隋青柳,「旅途寂寞,有個人說說話也好。」
隋青柳愣了一下,還在猶豫,俞以漸卻叫了起來:「哇!你是戴了美瞳嗎?」
隋青柳怕兒子說出不得體的話,趕快說:「叔叔是外國人,眼睛和我們不一樣。」
外國男子笑了,輕聲說:「真是個有趣的孩子。」
隋青柳這些年隨丈夫出入各種場合,也頗見過些世面,但卻從沒見過這樣的人物。精緻而不矯情,有禮而不做作,誇起人來又熱烈又真摯,卻不會使人有不適之感。
她突然有些懊惱自己出門的時候只圖輕便,沒有精心打扮一下,她不著痕迹地將自己凌亂的頭髮輕輕掠往一邊,然後矜持地說:「不知道下一班人多不多。」
外國男子似乎並不擔心這一點,「你同意就好。」隨後,他掏出手機,走到一邊。很快,他就走回隋青柳的身邊,「辦好了,兩個小時后我們就能登機了。你的行李到了韓城機場后,那邊會為你保管的,請放心吧。」
隋青柳又驚又喜,聲音也熱情了幾分:「你去韓城,是旅遊嗎?」
外國男子說:「算是吧。」他做了個手勢,示意隋青柳跟他前往vip休息室。讓後者驚奇的是,在他沒有出示任何機票或者證件的情況下,vip休息室的工作人員不僅沒有阻攔他,反而露出了殷勤的神色。
三個人在沙發上坐下,外國男子為隋青柳母子點了些小點心和飲料。
隋青柳看外國男子從報刊架上拿了一本旅遊圖冊,便熱心地說:「韓城近年來開闢了不少景點,你去玩,有預訂的路線么?沒有的話,光看景點圖很容易眼花哦。」
外國男子說:「嗯,倒是沒有訂什麼路線。我是個很懶的人,有時候去一個地方旅遊,懶勁兒發作了,就在旅館里住幾天,然後打道回府。」
隋青柳詫異地揚起了眉毛,接著她撲哧笑了起來:「你真會開玩笑,哪有這樣旅遊的呢?」
外國男子問:「看樣子你對韓城很熟?」
隋青柳說:「也不是很熟,我曾經在那裡住過幾年罷了。」說著,她的眼中似乎有陰雲飄過,但她若無其事地笑了一下。
外國男子沒有忽略她表情中的變化,但也沒有再追問:「韓城似乎有個新開發的溫泉。」
隋青柳聞言,又驚又喜:「你也要去蓮海溫泉?」
外國男子說:「不確定,我還有朋友要見。倒是你,可以帶令郎去溫泉泡一泡,我聽說蓮海非常不錯。」
隋青柳有意邀請同游,但又轉念一想,自己已經嫁作人婦,此舉頗為不妥,想到這兒,她不再多說,只是點一點頭。
外國男子見她面露倦怠之色,便體貼地低下頭看起了旅遊圖冊,好讓她休息。俄頃,他又抬起頭來,遞給隋青柳一張卡片:「如果你們要去蓮海,可以說是我的朋友。」
隋青柳接過來,是一張薄薄的白色金屬卡片,尺寸比一般的名片稍小,正中刻印著一行小字:ernest-august。
她翻到背面,看見一串極小的數字:008。
沒有地址,沒有電話,這實在很難說是一張傳遞個人信息的名片。可無論是卡片那泛著動人光澤的金屬質地,還是這男子衣冠楚楚的外貌,都很難讓人產生抗拒或疑心。
隋青柳收起了卡片,客客氣氣地說:「多謝你的好意了,mr.august。」
外國男子謙虛地一笑,輕輕摸了一下俞以漸的頭。他的目光移到玻璃門外,「鴨舌帽」已經不在座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