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袖手旁觀
四月初,暖風吹拂過陰陽關,監獄的放風廣場被修葺一新,整齊的蔥綠色草坪讓人看著就覺得心曠神怡。韓諾惟站在廣場的一角,仰面看著湛藍的天發獃,一隻信鳥拍打著翅膀飛過。
「是不是很羨慕它?」
韓諾惟應聲看去,眼前是一個精悍結實的漢子,他覺得對方有幾分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看來你只把萬裕當哥們啊。」這漢子撇了撇嘴,「虧咱們還在一個號子里住了兩個多月。」
韓諾惟這才想起來,這人是之前陶白荷來探監時挖苦自己的那個人,當時他一臉羨慕地說:「有的人就是命好。」只是這個犯人住在離他最遠的角落,而且平時也很少跟其他犯人一起吹牛,所以韓諾惟對他沒什麼印象。
韓諾惟本不想跟他多談,但見對方似乎並無惡意,也不好扭頭就走,便淡淡地回應了一句:「萬裕幫過我。」
漢子笑了:「我當你倆是鐵哥們呢,原來也只是利益關係。」
韓諾惟怒目而視:「跟你有關係嗎?」
「還真有點關係。」漢子將雙手插進自己的褲兜里,「萬裕欠我錢。」
韓諾惟冷冷地說:「那你找他去。」
「我有說他沒還嗎?」漢子的聲音冷了下來。
韓諾惟有點摸不著頭腦地看著對方,他搞不清對方的意圖。說這人是來找麻煩的吧,可對方也沒做什麼;說是來客套幾句的吧,這人的表情卻並不友善。
韓諾惟想了想,決定還是先退一步。
「你能不能有話直說?既然萬裕已經把你的錢給還上了,那你來找我,又是想幹嘛?」
漢子盯著他看了許久,足有一分多鐘,看得韓諾惟心裡發毛。就在他準備發脾氣的時候,漢子終於又開口了。
「萬裕欠我的錢,已經還完了。但是我還欠你錢。」
「什麼?」韓諾惟大吃一驚,「你在逗我嗎?」他的臉色一沉。
漢子搖搖頭,「那次萬裕找你要錢,我看見了。你把剩下的錢塞進枕套里,我也看見了。後來你打架,離開了號子,我就把你枕套里的錢都拿出來了。」
韓諾惟恍然大悟,他當初以為剩下的錢都被萬裕拿走了,所以也沒有再追究。
「那你是來還錢的?給我吧。完事你就可以走了。」韓諾惟稍微放心了一些,語氣也變得輕鬆了。
誰知那漢子又搖搖頭,「我沒錢。」
韓諾惟一下子火了,「你怎麼這麼無聊?!」
漢子忽然迅速上前,將一個東西塞到了韓諾惟的褲兜里。韓諾惟嚇了一跳,剛想拿出來,卻發現自己的手被漢子攥住了。
漢子看著韓諾惟,神情嚴肅,眉心裡的刀疤十分惹眼,「裡面是我的手機,借給你用,晚飯的時候還我,就當是我還你錢了。」
韓諾惟幾乎驚呆了,手機這種東西在陰陽關里可是大忌,犯人絕對不能私藏。他不知道這漢子是怎麼弄到手的,又是怎麼在不驚動其他犯人的情況下使用的。
韓諾惟躊躇了片刻,他確實很需要和外界聯繫,但是萬一這漢子是來給他下套的呢?
想到這兒,韓諾惟警惕地盯著對方。
漢子見韓諾惟沒有反應,有點著急了,「電我充滿了,你打兩三個小時沒問題。」他轉頭看看遠處的獄警,「一般人用我手機,都是要收費的,一分鐘二十塊錢。」
韓諾惟幾乎是目瞪口呆,「萬裕就是這樣……欠你錢的?」
漢子詭異地一笑,「你別管那麼多,安心用吧,晚飯的時候還我就行了。」說著,他鬆開手,親熱地拍了拍韓諾惟的肩膀,轉身離開。
剛走了兩步,漢子又轉身走回來,「忘記介紹了,我叫華昌,你怎麼稱呼?」
「2201。」韓諾惟直視著華昌。
華昌一愣,接著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搖搖頭,走開了。
韓諾惟把手放進口袋,碰到了一個又冷又硬的金屬方塊,他很想立刻拿出來看看,但還是忍住了。放風廣場上的人太多了,萬一被其他犯人或者獄警看到,那就麻煩了。
「喲,嘖嘖嘖,這不是我們的小帥哥嘛?」一個刺耳的聲音打斷了韓諾惟的思緒,他轉過頭去看,不知什麼時候,伍晨帶著他那群小弟站在了韓諾惟的身後。
韓諾惟知道伍晨是誠心來羞辱自己的,他的臉滿目瘡痍,何帥之有?可他並不想跟伍晨吵架,此前莫傲骨叮囑過他,凡事能忍則忍,鬧事對他沒好處。
這麼想著,他將頭又轉了回去。
伍晨沒想到碰了個釘子,眼珠一轉,又皮笑肉不笑地說:「有人就是本事大啊,年紀輕輕就殺人放火強姦什麼都幹了,要不怎麼能進灰牢呢?灰牢裡邊咋樣?是不是舒服的不得了?給哥幾個介紹介紹啊。」
韓諾惟聽著實在不爽,忍不住譏諷地說:「灰牢好的很,你要不要來參觀一下?」
「哇,果然是坐了灰牢的,說話的聲音都特別大啊。」伍晨說著,哈哈大笑起來,周圍的人也跟著發出不懷好意的笑聲。
韓諾惟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圍過來了一群看熱鬧的人,而獄警則遠遠地在圍牆邊抽煙曬太陽,像是沒看見一樣。他張望四周,卻不見莫傲骨,頓覺不妙:這幫人難道是專門挑自己落單的時候來挑事的?
看著周圍這些人,他更加警惕,也不搭理伍晨了,轉身就往廣場另一端走去。
伍晨哪能放過他,他使了一個眼色,立刻就有兩個人站了出來,擋在韓諾惟的面前。兩人都環抱著雙臂,一個嘴裡叼著煙,一個撓著自己的褲襠,流里流氣地看著韓諾惟。
韓諾惟心知來者不善,只好先裝傻,「借過。」
伍晨走上前,抬起胳膊搭在韓諾惟的肩上,笑眯眯地說:「欸,你這就不對了啊,這麼久沒見,大家想跟你敘敘舊嘛,這麼不給面子?」韓諾惟心裡直犯噁心,終於沒有罵髒話:「我跟你沒啥好聊的。」
伍晨撒開手,後退兩步,瞪大了肚臍眼般的小眼睛,吃驚地看著韓諾惟,「怎麼會呢?咱們好歹在一起同居了好幾個月呢,是吧。」
有人發出了猥瑣的笑聲,韓諾惟看看遠處的獄警,咬了咬牙:「那就請你高抬貴手,讓我過去。」
伍晨揚著眉毛,身子扭來扭去的,像一隻肥大的蛆:「先聊會,聊痛快了,我就讓你走。」
韓諾惟不耐煩地問:「聊啥?」
伍晨看了看四周,像是很滿意圍觀的人數,他清清嗓子,然後提高了聲音:「就聊聊你是怎麼干那小娘們的吧。」
圍觀的人群爆發出下流的大笑聲。
韓諾惟完全沒有想到對方會來這麼一出,他勃然大怒,正要一拳砸過去,忽然覺得手臂上一沉,原來是莫傲骨回來了,將他的手臂牢牢抓住。
莫傲骨沉聲說道:「各位,表演結束了,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他身量高大魁梧,隆起的肌肉在衣服下若隱若現,加上神情冷漠堅毅,一時間竟然很有震懾力。
一些不想滋事的人,見狀悄悄走開了,也有些人雖然走遠了一些,但仍注視著他們。
伍晨和他的人自然是不肯善罷甘休的。伍晨背著雙手,圍著莫傲骨前後打量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知道你是誰,我也不想亂得罪人。我話先放在這兒,我跟你沒仇,就是這小子騎到我頭上來了,我得給他點顏色看看。你要是識趣,就別來搗亂。」
韓諾惟一聽就火了,他轉過頭去看著莫傲骨,正要反駁,莫傲骨狠狠瞪了他一眼。韓諾惟一時間被弄糊塗了,不知道老頭做何打算。
莫傲骨放下韓諾惟的手臂,走上前一步,問道:「直說吧,你想幹嘛?」
「好,我就喜歡你這樣的痛快人。」伍晨咧嘴一笑,「讓那小子跪下來,給我磕三個頭,要帶響的!」
「你!」韓諾惟氣極,正要衝向伍晨時,莫傲骨卻伸手擋在了他面前。莫傲骨示意他別說話,然後轉向伍晨問道:「還有嗎?」
伍晨沒想到對方這麼好說話,有點意外,他摸了摸光禿禿的下巴,想了幾秒,然後說:「他得趴在地上繞著廣場爬一圈,見人就學狗叫,怎麼樣?」
莫傲骨聽得十分認真,又問:「還有嗎?」
伍晨被弄得有點措手不及,他眨巴著小眼睛,看了看莫傲骨,又看了看韓諾惟,吃不準兩人是什麼意思。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小弟們,眾人面面相覷,明顯也是搞不懂狀況。伍晨只好乾巴巴地說:「就這些。」
莫傲骨點點頭,然後說:「你跪吧。」但不是對韓諾惟說的,而是沖著伍晨。
伍晨一愣:「你什麼意思?」
莫傲骨又向前邁了一步,「我的意思是,你跪下,向他磕頭,三個,要帶響的。然後趴在地上,繞著廣場爬一圈,見人就學狗叫。」
韓諾惟這才明白莫傲骨是在替自己出氣,不由得笑了起來。一旁圍觀的犯人中,也有人撲哧樂出了聲。
伍晨氣急敗壞,「你敢耍我?」他一轉頭,看獄警仍在圍牆邊上,離這裡尚遠,便一揮手:「給我上!」
一群人看著莫傲骨的大塊頭,有點為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想做出頭鳥。
伍晨見叫不動人,顏面全失,更來氣了,他狂怒之下,也顧不上那麼多了,揮起一拳就撲了上去。他這一拳來勢洶洶,直衝著莫傲骨的鼻子,勢要將他打得臉上開花。
誰知莫傲骨根本沒有閃躲,他一抬手就抓住了伍晨的拳頭。
伍晨出師不利,再想收回自己的拳頭卻不行,莫傲骨的一隻大手猶如尖利的鐐銬,竟將他的手死死鎖住,怎麼都抽不回來。伍晨急出了一腦門汗,他扭著頭看向身後那群小弟,可是,明顯沒人有想要上前幫忙的意思,情急之下,他一腳踢向莫傲骨的肚子。
圍觀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伍晨一腳騰空的一瞬間,莫傲骨抓著伍晨的右手突然發力,順勢將伍晨拽向了空中。伍晨在空中擺出了一個勝利的姿勢,活像一個拉拉隊員。誰都沒有想到,伍晨這個大胖子會被莫傲骨像扔小雞一樣扔了出去。
伍晨尖叫著砸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被小弟們給攙扶起來。他灰頭土臉,渾身哆嗦著,不知道是氣憤還是害怕,也許是疼得鑽心,他用手指著莫傲骨說:「打!誰打的重,我就優先排誰的班!」
韓諾惟還在思考這句話的含義,一抬頭就看到伍晨的小弟們像注射了雞血一樣沖了上來。
他熱血沸騰,正想上去幫莫傲骨的忙,不料莫傲骨一面與那些人纏鬥,一面沖他大喊:「醜八怪,滾!」
韓諾惟自毀容后還沒被人說得如此難聽過,這句話真令他心如刀絞,尤其是出自莫傲骨口中,更令他難以接受。他氣得扭頭就走,一口氣走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莫傲骨從來沒有罵過自己,這句話,分明是故意激怒自己,好讓自己遠離是非。
韓諾惟越想越揪心,立刻就往回跑。
然而,他的擔心是多餘的,莫傲骨居然一個人打一群人還綽綽有餘,他身形矯健,一頭銀髮在人群中格外顯眼。只見莫傲骨閃轉騰挪,恍若游龍,腳步似蜻蜓點水,落拳卻如鯤鵬出海,在對方這麼多人的情況下,他只有臉上掛了一點兒彩。
雖然莫傲骨很強,但韓諾惟還是不忍心讓七十多歲的老人獨自奮戰,他正想衝過去幫忙,肩膀卻被人拍了一下,他回頭一看,拍他的人竟然是萬裕。
萬裕對著他搖了搖頭:「他不用你幫忙。」
韓諾惟萬分焦急:「那我就這麼看著他們打下去?」
萬裕小聲說:「陰陽關對打架處罰是很重的。據說這個老頭很有本事,你別跟他比。」
韓諾惟聽后不為所動,還想衝上去,萬裕有點著急,他拽住韓諾惟,注視著韓諾惟的眼睛,誠懇地說:「我沒騙你,真的。」他習慣性地環顧了左右,然後說:「上回你幫了我大忙,伍晨已經被調到別的號子里去了。我還沒來得及謝你。你聽我一句勸,別摻和打架的事情。」
這時,哨聲突然響起,幾名獄警跑了過來,韓諾惟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他想,莫傲骨平常和獄警關係很好,他們應該不會太為難他,說不定還會幫他。
一名獄警揪住一個旁觀的犯人,問道:「誰先動的手?」
那人嚇了一跳,唯唯諾諾半天不敢說話。獄警將臉一沉:「陰陽關不許打架,這是鐵律,我看你們都是活得不耐煩了吧!」說著,他提高了聲音:「都關到總統套房裡去!一星期!」
韓諾惟聞言嚇了一跳,他是關過總統套房的人,知道那種逼仄痛苦的滋味,雖然只關了三天,但他覺得好像有三年那麼漫長,每一秒都是數著度過,若真關上七天,怕是要把人逼瘋了。
他焦急地看著莫傲骨,卻見到後者正好抬起頭來,沖自己露出了一個神秘莫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