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頂巡護
「徐管事,屬下慚愧……」
「你還知道慚愧?你本事那麼大,把幫主議事長老還有督捕司的人當猴耍,你慚愧什麼?」一見馬天復,徐萬金就大發雷霆。
馬天復背著手低著頭,擺出標準的挨訓姿勢。
「還什麼無臂腿法,你當蜀山幫的頭頭腦腦們都是飯桶?人家余秋頭一次來蜀山幫辦事,你幹嘛?給人下馬威?」
「當時……」
「當時什麼?當時你應該在陶家!你跑那裡去幹什麼?擅離職守依幫規要受什麼懲罰你可知道?」
「按幫規……」
「你還知道幫規?現在還有什麼能放在你馬大俠眼裡的?」
馬天復心道這人號稱徐老怪是真怪,訓人都是用問句,問了又不讓人說話,於是索性閉口不答。
「怎麼不出聲?啊?不服?」
徐萬金又訓斥了幾句,馬天復不出聲還也不行,馬天復心裡暗罵,挨這老怪物的訓還不如領幾十幫棍。
「啊?說話!」
「徐管事容稟——那天上午我來找你有事你不在正巧遇到了片長鬍曉林是他拉我一起去看熱鬧的後來他們選的人少了一個余大人有些想當然所以就發生了誤會我學藝不精沒能把握好分寸屬下甘願立刻受罰。」馬天復一口氣說完這些話一點都不帶停頓的,後面那個「立刻受罰」語氣很重。
「喲呵,本事不小,還學會串供了。胡曉林也說是誤會。要說受罰,你怕是不知道你已經被罰過了吧。巡護站是個好去處啊,去了你就知道了。你找我什麼事?」徐萬金神色口氣都慢慢趨於正常。
「就是想問問……傳聞現在護管寬進嚴出,還有說要成了親才能調離。若真有此事……現在東家給我議了門親事……這個……您看?」馬天復一邊說一邊看徐萬金的臉色。
徐萬金搖頭笑道:「現在這些小道消息都從哪兒來的?馬天復,你自己就是護管的,你都不知道,別人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外管和運管成親不滿五年的不出外勤?」
馬天復聽了這話半天不吭聲,徐萬金心知這小子心眼多,怕是不信,也就不繼續說下去了。
徐萬金想了一下,又道:「馬長老臨走交待我一件事情,說你呢,恐怕是哪位高人的衣缽傳人,要好生關照你,你若能留在蜀山幫以後可當大用。你要是安穩當個兩年護院,期滿我就準備給你提個幹事,可你才半年不到就耐不住了。不過我蜀山幫水淺養不住大魚,你若去別處說不定會有一番作為?」
「徐管事,屬下知錯,認罰。準備安排我去哪個巡護站?我下午就去報到。」馬天復此時萬分懊悔,看來自己真猜對了,只要安穩兩年!現在又能怪誰呢?不過他倒不後悔自己昨晚臨時變卦,戰場之上千軍萬馬,生死非人力所能左右。
「哈哈哈,哪個?哪來的哪個?就那麼一個巡護站。還是胡曉林帶你去,他早就來了,就在外面。」
胡曉林見面絕口不提受罰的事,而是問馬天復那個無臂腿法的事情,為什麼三腿之間的銜接那麼快,那個轉身動作是怎麼做到的。馬天復告訴他,正常轉身是腰背使力,這招腿法是小腿使力,什麼時候覺得小腿出的力比腰大了,這腿法就練成了。胡曉林原地轉了幾圈,感嘆道沒二十年的苦功怕是練不好,算了算了。
大蜀山在出西平門以西二十里,「蜀」即獨,孤零零一座小山,徐萬金口中唯一的巡護站就在大蜀山山頂上。到了山頂,是一塊平地,胡曉林指著個草棚道:「到了,就那兒。」
馬天復瞪大了眼睛:「什麼意思?」
「意思是老弟你陞官了,恭喜恭喜,你現在就是這個巡護站的站長。每天天黑前上山,天亮後下山就可以了,巡護站廢置好多年了,按理說你這個站長應該是個幹事了,每個月我想想,內幫入幫不滿一年,嗯……有六百多文錢,不少不少。」胡曉林本來是想打個趣,但設身處地想想,說出這話時反倒皺著眉頭。
「意思是,我天天夜裡一個人住這個草棚?」
「嗯……好像是。」
「那誰知道我來還是不來呢?」
「那肯定沒人知道啊,但是你敢不來嗎?」
馬天復想想也是,自己新受罰,如果不來,在家睡覺只怕也睡不安穩。誒?我家在哪?
「那我以後還住陶元家?」
「這……你不說我都忘了,你住哪?這個……走,去陶元家。我去跟他說說,讓你暫時還住他家。」
馬天復想起當初陶元還要幫自己找關係當巡護,這得多照顧自己。雖然覺得憑自己和陶元的關係不需要胡曉林出面,但總覺得調任是公事,公事的話胡曉林這個片長親自去一下也是對的,於是二人馬不停蹄又跑三十多里地,到陶家已是中午了。
沒說的,陶元自然是好酒好菜招呼。
「哦……原來巡護是這樣的……那我怎麼聽說……嘿嘿,不提了。小馬兄弟啊,胡大哥不是外人,我就說了。你說你一個傳功弟子……」
「咳咳……」馬天復一口湯嗆到了。算了算了,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了,該怎麼著怎麼著吧。
胡曉林看著陶元:「你說什麼?傳功弟子?」
「那可不。傳功弟子!就那個高望遠,跟小馬兄弟動手,連小馬的一片衣角都沾不到,胡大哥你看,你有沒有什麼關係能把小馬弄到稍微……有用武之地的地方,啊?」
胡曉林和馬天復異口同聲道:「你喝多了吧!」
「怎麼?原本就是!」
胡曉林吃了口菜,笑道:「老陶,你是不是跟書場那幫老傢伙吹牛嘴吹豁了?來,多吃點豬拱嘴,補補。」
馬天復趁機連著敬了好幾杯,才把話頭壓了下來。胡曉林昨晚看那場面,還有餘秋打完后的神色,覺得似乎是余秋吃了虧,但想想,不能啊?余秋他還不知道?五歲就送黃山去了。馬天復能打過他?加上余大敏和丁雲松都那麼說了,看來是錯覺。剛陶元說馬天復是傳功弟子,他一瞬間還真信了,後來提到高望遠,才斷定陶元是在胡說八道。
說到住的問題,陶元當然還是希望馬天復搬出去,但胡曉林開口了,只好滿口答應,還不能帶點勉強的。
當晚,馬站長走馬上任。
洪武初年廬州府四個縣有四十多個巡護站,護管有一個副管事專門負責相關事務。那時盜匪流寇極多,不敢近城,只敢在城池周邊活動,巡護站的設置對保護周邊百姓起到了極大作用。後來環境逐漸安定,新增的管事處急需人手,巡護站里可用的人基本都抽完了,各地巡護站乾脆廢棄了,留下這唯一一個巡護站還是在山頂上,主要是懶得去拆。沒拆是對的,後來經常派上用場,馬天復不是第一個了。每個管事處大致都有處罰下屬的辦法,總不能事事把刑管搬出來。幫規規定了,被刑管處罰過的人,根據處罰輕重,也有相應不得升遷的年限,最低五年。
時已入冬,山頂寒風凜冽。馬天復內家內功已有小成,無需打坐禦寒。正好晚上月朗星稀,便四下轉了兩圈,順手打了只兔子。在陶家吃刁了嘴的馬天復覺得沒甚佐料烤來也不大好吃,就把兔子拎回草棚準備睡覺。草棚東西南北都通透,床倒是有一張,就是缺了幾塊板。馬天復坐床上,看著天上的月亮,心想,我要頂上這點草幹嘛呢?不如扯下來墊墊屁股。
作為傳功弟子,其實馬天復日常無論是坐是行是卧,體內真氣皆在自行緩緩流轉,練功進益並不甚大,但子丑之交乃修鍊內功之天時,每天這個時候行氣運功,日積月累還是能有一點成效。現在離子時尚早,馬天復窮極無聊提前打坐,想著明晚是不是打個燈籠帶副象棋來研究研究,聽說這玩意兒比圍棋好玩。正想著,突然隱約聽見有人說話!馬天復屏息凝神,話音在耳邊漸漸清晰。
「真是個瘋子,有人蔘他主人,他就要滅人全家。這個事,咱們幫個忙倒沒問題,就怕弄不幹凈,留下後患。」
「高家人明天起來恐怕還不知道到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最好別沾那些番子,活幹完了拍拍屁股走人便了。」
馬天復聽第一人的話嚇了一跳,外地口音,還說要幫忙滅人全家,以為遇到了百刀門、無憂山這類刺客殺手組織的人,聽第二句又覺不像,第三人說則七分是三分非,無法確定來人身份。
不對!這幾人聲音越來越近,難道是沖山頂上來的?不過片刻功夫腳步聲已清晰可聞!馬天復暗自慶幸自己正在運功,當即手按床板縱身躍至草棚外,單腳點地再躍抓住一棵大樹的橫枝翻身上樹。這「躡雲步」非提起兩成內力是踏不出這一步的,一按、一躍、一抓,悄無聲息,馬天復隱於枝葉中也不禁洋洋自得。
忽然,腳步聲、說話聲,也都沒有了。
難道來人已察覺此地有人?馬天復一回想,真想給自己一巴掌,屁股底下那堆草發出了聲響!看來那幾人暫時不敢妄動,得想想對策。說話有三人,聽腳步三人不止。若是兇徒匪類發現自己,十有八九要殺人滅口。而且對方已有察覺,樹上不可久留;若要走,必然發出響動,這幾人腳程極快,憑自己的輕功能否逃脫還是未知之數。手足無措之際馬天復悔意更甚。初時能聽到人說話,說明半山腰上有人。這是座小山,四周哪來獵戶?夜半上山,還說出那種話,這時就該警覺,隱藏行蹤。三句話時間並不長,可也不短,自己居然沒聽出來人在以極快速度接近山頂,還在琢磨話中之意,以致聽到腳步聲才作反應,最可恨還是沒事做去掀屋頂茅草做甚!好歹自己現在是這個巡護站的站長,自己掀自己屋頂,何等不祥!
還在懊悔,正前方慢慢走上來一個人,一身黑色夜行衣,身後背著個包袱,並未攜帶兵刃。
馬天復心中一沉:完了,其他幾人必從側后包抄,真不如剛剛當機立斷從另一邊撒腿就跑。
上來那人氣定神閑,目不斜視,直奔草棚走來,馬天復一咬牙: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看你們有多大本事!
「呔!來者何人!敢擅闖廬州府幫巡護站!」馬天復大喝一聲跳下樹來。
來人之前就沒想到山頂居然有人,更沒想到此人會以這種方式現身,不由一愣。但看馬天復身著蜀山幫幫服,輕鬆一笑:「原來是蜀山幫的弟兄。廬州府督捕司在此辦事,還請迴避。」與此同時,馬天復左、右、後方各出現一人。
馬天復適才痛下決心,此次若能脫險,遇事一定要在腦中過三遍,來者自稱督捕司中人,卻不著官服,況且半夜上這山頂能有何事?且不管是不是督捕司的,說讓自己迴避,卻將自己四面包圍,也沒人讓條路出來,看來其中有詐。馬天復此時已確定來者不善,默默運功以備對方突然發難。以不動的站姿提氣緩慢且極其有限,可在此時,強得一分是一分了。
「既是督捕司的大人駕到,怎不著官服?可有憑證?」馬天復尚存一線希望。
面前那人微微一笑,掏出一塊銅牌:「督捕司腰牌在此。」
「我不認得督捕司腰牌。」馬天復看也不看腰牌,盯著那人道。
那人自言自語抱怨了一句「什麼年景了居然巡護站還有人」,往馬天復左右分別一指道:「你看看,老邢,經常到你們幫里。還有這個,張全友捕役,蜀山幫來人辦事都是他負責接洽。」
馬天復心中冷笑:欺我年輕,使這下作手段!見此人鬍鬚花白當有五十歲朝上,手掌異常粗大,想是浸淫掌上功夫多年,內功也定然不弱。不過既然以四敵一仍這般拖泥帶水,能有多大能耐?
此時身後那人已步步逼近,馬天復突然驚呼一聲,手指著面前那人道:「啊!你,你不就是督捕司的那個……那個……萬大人!」
那人奇道:「小兄弟,你認識我?」
馬天復再不作它想,往前邊走邊道:「萬捕頭!小的有眼無珠!冒犯了大人還請恕罪」說罷便作勢拜倒。
那個「萬捕頭」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只是……」
待「萬捕頭」話說一半,馬天復借下拜之勢猛然向前飛撲,右手兩指直指「萬捕頭」氣海!「萬捕頭」似是早有防備,向後輕輕一躍並一手欲拿馬天復小臂,一手成掌伺機還擊。
馬天復此招極度陰險,似是專門為此情此景偷襲所創。首先要對手毫無防備,雙手下垂,否則自己背門大開,萬一一擊不中,不是與送死無異?再者,此招去勢極快,憑藉的就是單腿一蹬之力,唯有作勢下拜能成此式!既是偷襲,務求一擊制敵,為何不是用掌而是用指?難道馬天復內功竟已達起手便可點穴的境界?當然不是,馬天復不是點穴,而是指戳。行此險招,成敗毫釐之間,指比掌要長了幾寸!平時指戳興許就是疼一下,但內功高手突然遇襲必然真氣陡轉出關,這個時候來那麼一下可就不怎麼疼了,還很舒服,就想躺會兒。
這招如果對上尚不能氣隨意動的內功低微者,或者鐵布衫這樣的橫練功夫,豈非成了個笑話?抑或如此被「萬捕頭」輕鬆避讓,那不是立成敗勢?
所以馬天復在去勢將盡時左手在地上一撐,右手變指為掌,整個人如飛矢一般向前疾射!比之前那一撲更快數倍!馬天復的偷襲並非什麼一鎚子買賣的招式,而是有更為凌厲的后招!馬天復瞬間強行提氣,再加上說話時所蓄,此時提起近一成半的內力,這一掌掌勢突變,令人猝不及防。
「萬捕頭」神色大變,一聲大喝,雙掌立時下拍,不是拍馬天復,而是拍向馬天復那隻手臂,下丹田若中了這一掌,不死也去了半條命!拍上馬天復手臂時馬天復手掌離小腹不過寸許,饒是彎腰縮腹又極力把腰一扭,終究還是被稍許偏出的這一掌擊中右髖。
馬天復心中暗道可惜,卻也慶幸,對方武功應變為自己出門以來所僅見,江湖匪類中竟有如此高手,難怪朝廷要設督捕一司,還好先傷了這個頭目,餘下三人應當不足為患。情況突變,另外三人竟然沒有絲毫反應。
此時「萬捕頭」受了一掌之後,馬天復力盡剛要著地,抬頭一看,「萬捕頭」右腿伸直左腿蜷起張開雙臂,以極似「大鵬展翅」的姿勢從容往後飄飛——竟似練功時的從容收勢!來不及多想,馬天復只知此人武功高出自己甚多,如不將其重創今日恐難脫身!一咬牙,強忍胸口氣血翻騰膻中隱隱作痛,幾近爆氣又多提了半成內力換右手撐地前撲又是一掌推去欲作殊死一搏!
此時,身後傳來驚呼,兩人大叫:「捕頭小心!」
「萬捕頭」暗暗叫苦,心道你們幾個蠢貨,現在叫小心有個屁用!也不知從哪冒出這麼個小子,見面就他媽的要跟老子拚命!「萬捕頭」適才已發現馬天復掌力剛猛有餘,厚重不足,想已是勉強發招,難以為繼,所以才拖著毫無知覺的右腿強裝瀟洒,為何伸一腿蜷一腿?右腿蜷不起來!誰料這小子就和跟自己有殺父之仇一樣強行又來一掌!這一掌想來已是強弩之末,即便硬接也無妨,可現在落地后只有一腿著力,身後便是山坡!要是被這麼個小子兩掌打下了山,這傳出去我這老臉往哪擱!嘴上叫我小心,心裡搞不好就是想看我笑話吧!
但見「萬捕頭」落勢雖緩,然而腳一沾地便聽「噗」的一聲,馬天復只覺眼一花,連掌帶人已從「萬捕頭」腳底飛過!落地后連忙回頭,「萬捕頭」已經站在離地三丈多高的一根粗枝杈上,一手扶著樹榦,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
「好!」「小馬,打得好!」「馬少俠好身手!」
馬天復徹底懵了,這……這喝彩是怎麼個回事?緊跟著就聽到各式奚落朝「萬捕頭」身上招呼。
「萬頭,屁股被打腫沒?」
「下來啊,快點,快下來,咦?剛不還挺神氣?下來啊?」
「哈哈哈,笑死我了,來的時候還說輕功是逃命功夫,對你而言只能用來趕趕路,全廬州府還沒人跟你動手能逼你用輕功的,是也不是?」
「不對不對,這麼說的,叫『真拳真腳,輕功有個屁用,猴子樣的上躥下跳,不是老萬自誇,往大了不說,起碼在這廬州府……』唉對,這麼說的。小馬,說句山東話聽聽趕緊,抓緊啊?萬頭要解褲腰帶了!」
「萬頭,那今後咱是不是該喊您?」
三個人互相擠眉弄眼,站在樹下作行大禮狀齊聲道:「萬侯爺!」
馬天復一陣眩暈。固然有強行提氣之後忘了調理的緣故,更多是不敢相信——這幾個竟真是督捕司的人?這時總不至於還在使詐!誰知道督捕司有幾口人幾把刀啊,隨口胡謅了個「萬捕頭」,竟然恁個巧法!
萬捕頭在樹上任憑百般譏諷就是不下來,從下往上看也看不清神色,口氣如常好像剛剛什麼都沒發生:「巡護站廢置多年,你為何在此值守?」
「今日犯錯在此受罰。」
「嗯,你回去吧。今夜所見,休要向任何人提及。」
馬天復木然點點頭,也不行禮,轉身就下山了。